今村夏子 -《星の子》 日文翻译

翻译 | 「今村夏子 -《星の子》- 15(完)」

2020年1月3日


十二月十日、星期六、晴天

我们一家在早上6点钟出门了。连续坐了几趟电车到达谷尾站,比预定的集合时间还早了十分钟。在集合地点靠近西门检票口的地方,已经看到许多熟悉的脸孔。在里面点完名以后,就移动到等候区,之后在那里分成3组乘坐大巴出发,到达旁边的县与境交接的星星之乡。

在放行李的地方,看到有人坐在红色波士顿背包上面看参考书,那个人正是春。我走近跟她打招呼时,她抬起似乎还没睡醒的脸容看着我道了一声“早”,当她意识到站在我身后的父母后,还特地站起身有礼貌地低头鞠躬。

“春,早啊。你一个人?母亲呢?”

“那里。在3号车那里排队。”

父亲和母亲说想跟春的母亲打招呼,于是就朝着春示意的方向走过去。

“你还带着这个?”我指着春手上拿着的参考书问,“有人跟我说带着吧,烦死了。”她耸了耸肩膀回答。

“谁?”

春指着自己的左手边。当我看过去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长椅。长椅的另一边是便利店,便利店的旁边有一根巨型圆柱,上面贴了写着“消灭色情狂”的海报。有个金发男人靠在圆柱上吃着饭团,我跟他对上眼了。

“……诶?不会就是?”

“嗯。”

“那个人,不会就是,……春的?”

“嗯。”

“男朋友?”

“嗯。”

“……一起去?”

“他说想去。”

“哈——”

每年都会有人带上自己的男朋友或朋友参加研修旅行,倒也不是让人惊讶的事情,我是因为春的男朋友与我想象中的样子相差太远而惊讶的。

“什么?”

“没事。”

信田高中还有这种人啊。那种颜色的头发即便在信田高中也是违反校规的吧。

我战战兢兢地说:“那个发色……”,春回答道:“那个?那是因为放假啦”,“那个发色,用洗发露一洗就没了。信田高中禁止染发,他也就放假的时候玩玩。”

“诶……”

“今天还算老实了。他还试过染成蓝色或染成橙色与紫色的混合色。”

“哈啊——”

春向她的男朋友招手。他的嘴不停地咀嚼着,一边手拿着还没吃完的饭团,一边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然后一边用脚踢着会员们的行李一边走到我们跟前。因为中途对上眼了所以做了解释。

“朋友。”

春说。他的头微微地动了一下。可能是一个礼貌动作吧。因为嘴里含着东西所以什么也说不了。这个人真的自己说了想要参加这次旅行吗。恐怕是被春或者春的母亲强迫参加的吧。

“千寻坐几号车?”

“我还没看座位表。现在去看。”

我动了一下身体后春就拉着我的大衣袖子说。

“三号车的座位表,看。”

“……怎么呢?”

“这里有海路和升子的名字。”

“……他们来参加啊。”

“就是耶。”

“那个传闻,消停了吗?”

“我听说还在纠纷当中……千寻,你看到他们也不要当面问哦。”

“我不会问啦。也没理由问。”

我确认了座位表,三号车上确实有海路和升子的名字。父亲和母亲也是三号车。我是一号车。旁边的人是比我大一年的朋友,早苗。春是二号车。旁边叫户仓的名字我没听说过,可能是他的男朋友的苗字吧。

七时三十五分,过了预定时间五分钟后,我们乘坐的大巴出发了。

*

根据乘坐大巴的不同,车内的气氛也会不同。去年,父母和我也坐同一辆大巴,然而由于年长者的比例较高,全程都非常安静。

这次,我乘坐的一号车,有许多十多岁,二十多岁的会员。车内的气氛就像学校的远足旅行一样。一坐上车就有点心袋子传来传去了。只有在祈祷一切顺利的时候大家是面向着前方的,剩下的时间都是在望着后面,在座位间移动,以及说个不停中度过的。

我在最后的位置上与同支部的朋友总共四个人玩扑克牌。输了的人接受的惩罚是模拟醉酒的样子,以及把垃圾扔到服务区的垃圾桶里。坐在我旁边的早苗想到了这个惩罚,而在三个回合中三个回合都输到走投无路的人也是早苗。早苗还特地跟大巴的驾驶员借来了他的领带,然后把领带绑在头上,步履蹒跚地走去扔垃圾。我们在车上看着她的样子,笑得肚子都快抽筋了。

步履蹒跚地回到大巴的早苗,落座以后就说:“呐,海路也在哦。”“那边的自动贩卖机,这里可以看到啦。看不到吗?千寻知道吧?”

“座位表上有看到他的名字。”

“不会有事吧。问题出在他身上。”

后座的朋友探过头来。

“海路和升子也是受害者啊。”

“是吗?”

“是的。控诉的那个女人是有病的,大家都这么说。”

“那个人说是被海路灌药了。”

“药吗?不是酒?不是说让未成年人喝了大量的酒导致失去意识吗?”

“是吗?”

“未成年?不是三十岁了吗?”

“我听到的是那个人被升子施加了催眠术。”

“不对不对。是酒。被升子无理强硬地灌了很多酒,醉酒后意识不清,就被海路用车运到公寓。这样才被强迫买了花瓶。”

“花瓶?不是水晶吗?”

“诶?是这样?”

“那是?失去意识期间被植入了IC芯片…….”

“这是什么。我第一次听。”

“哪个才是真的?”

“被灌了下了药的酒,在失去意识前被植入了IC芯片,醒来后被施加了催眠术, 然后就被两人强迫买了花瓶……这样吧。”

“啊哈哈哈”

“好像很激烈啊。”

“挺好的嘛。不管是哪个,都是那个女人胡言乱语罢了。”

“是啊是啊。”

“但是,升子能使用催眠术这是真的吧。还是不对?”我问。

“这是真的……、什么、千寻、难道你信那个女人的胡说八道?”

“虽然不信,但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难道你觉得海路他们真的做了这些事?”

“不觉得啦……”

“但你有怀疑。”

“不是的。父亲和母亲也不跟我说这些东西,所以我也不清楚实际的情况。”

“好了。总之海路和升子的事就到此为止了。再问就会有人发怒了。”

明明是她挑起话题的,早苗说完这话,就把绑在头上的领带取下来还给驾驶员。

*

上午九点钟到达星星之乡。下了车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顿时感觉肚子都凉沁沁的,身体不由得绷紧了。

在出发前派发的说明书上写的内容,不用一样样过目都能记得牢牢的。这里举行的活动,如同板上钉钉一般,每年都不会变的。

一到了住宿的大堂放下行李后,还没来得及休息就要迅速走去中央讲堂。

中央讲堂的入口处放了大大的白色箱子。上面被划开一个圆圈的箱子,已经不知道使用了多少年了,靠近看的话就能发现那里印有手印,非常不干净。我们要轮流把手伸进箱子里,然后从中抽取一张纸,再走进讲堂。

纸条上面写着什么B-4或者F-26。这是座位号码。讲堂非常宽敞,需要花点时间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我跟一起来的朋友挥手示意后,就走去找纸上写着的座位。

上午十点,开会仪式正式开始了。听完研修过程的心得,伟人的事迹,以及颁发了奖状给这一年中有出色成果的支部以后,全员就要一起唱歌。唱歌结束后是第一次的「交流时间」,跟去年是完全一样的流程。

交流时间分为第一天的中午前一次,中午后一次,以及第二天上午一次,总共组织三次。虽说交流内容也非常简单,只是跟初次见面的人进行一对一的交流。讲话内容是自由的,无论是政治还是喜欢吃的食物,都可以畅所欲言。一被说到什么都可以聊反而有点困难了,聊天是否聊得起劲,也要视乎对象是谁。有时候坐在自己旁边的人,就是那个对象。座位号码是奇数的人就要与左边座位号码偶数的人说话,而偶数的人,就要与右边座位号码为奇数的人说话,一直到钟响为止。在讲堂入口处抽取到的写着座位号码的纸条,也是决定交流对象的签文。

参加者从全国各地聚集在一起,而人数也逐年增加,几乎很少会碰巧与认识的人在一起。那天,在第一回的交流会上,我抽中的对象是住在秋田的阿姨。身为看护师的阿姨长着一副圆圆的脸庞,全身上下都穿着白色的衣服。似乎工作得无比开心,以至于她始终笑嘻嘻地跟我说工作的事情。然而,因为她有浓厚的乡音,所以除了出生地和职业,其它的东西我都听得不太清楚。她或许也问我问题吧,但因为听不清内容,我用笑容搪塞过去了。

我一边附和着阿姨,一边偷偷观察周边的样子。看到C片区有有个与父亲极为相似的背影,而且光秃秃的头上也放着白色的毛巾,然而一看侧颜却完全是另外的人。看不见母亲。人数实在太多也没办法。去年父亲和母亲非常巧合地跟我在同一个片区。父亲的对象是头发长长的年轻女孩。他后来跟我说他当时跟那年轻女孩说了,我们家也有跟你一样的女儿啊。母亲则是跟与她年纪相仿的阿姨在一起,看着她们用手捂着嘴巴,做着相似的笑的样子,宛如看着长年累月的邻居开着井边会议一般。

我还没有被抽中过,然后中途会有突然失声大哭的人,拥抱而泣的人。去年抽中早苗的爷爷好像是为了说教而来的。如果是被这种人抽中该怎么办呢,以至于我只要跟旁边的人对上眼都会由不得紧张起来。秋田的阿姨还是笑嘻嘻的。在结束的钟声响起后,她用满是斑点的双手温柔地包住我的手。

吃饱以后就想在冥想时间里睡觉,朋友里边也有人会故意不吃提供的便当。顺便一提,提供的饭食菜单跟流程一样也是经年不变的。午餐晚餐和第二天的早餐,都是饭团便当。这只是放了两个没有配料的饭团,以及两枚沢庵和一枚红色的维也纳香肠的便当,然而谁都没有怨言。午餐时间只有十五分钟,我不到一会就把它吃得精光。

接着就是每年惯例,冥想途中人的记忆会消失不见。去年我被母亲叫醒,而今年则是被早苗叫醒。

我一边擦着睡眼惺忪的双眼一边在名人之间移动到中央讲堂,之后又接着抽签。

午后的交流时间的对象,是一位来自东京的名叫津田的年轻男人。他穿着一身与冬天不符的非自然的黑色肌肤,染着一头茶色的头发。这个人每次一说话,我都能看到黑色衬衫下那金银色的项链在闪闪发亮。

在简单的自我介绍后,那个人说:“能够与您这种淑女聊天实在是我的荣幸。”,处于警戒之下的我没有回答,然后他用手指着自己那黑色的脸,困惑地笑着问:“可怕?”

“抱歉抱歉。我没有害怕,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这么一说,对方就松了一口气。

他把自己那茶色头发捋起来,又问:“诶,初三的话,现在十五岁?”

“……嗯。”

“跟父母一起来的?”

“……嗯。”

“也对。这种地方也不会自己过来。”

“……津田呢?”

“我?我一个人来的。我不想来的,被奶奶硬逼着过来的。”

“奶奶?”

“嗯。奶奶现在在住院,快死了。不来也不行了。所以就由我代替了。”

“这样啊……”

人不可貌相,虽然语言略显粗暴,但看得出来他还是为奶奶着想的孙子。

“我说了不想来的,但她却说去的话就给钱。”

“是吗……”

果然是人可以貌相。津田露出一口白牙并竖起三根手指。

“三十万。”

“什么,三十万?从住院的奶奶手中,拿了三十万?”

津田笑着点头。

“这可是我宝贵的两天啊。换算成金额也差不多这个数了。”

“……”

“啊,别板着脸。没事啊。奶奶超有钱。又不能带着钱上天堂。……有什么的。别这样看着我。我又没让她给我钱,别看着我。呐,咋办,我完全被警戒了。”

他说完就扭头看身后。在津田身后的位置上,坐着一位染着比津田还要时髦的发色的年轻男人。我以为是津田的朋友,谁知道,是春的男朋友。

津田找我帮忙,我看过去。对上眼的时候他问。

“…..啊,认识?”

春的男朋友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诶,这样。一个支部?”津田问。

“……”

“不对?那是什么,同一间学校?不对。你是初中生他是高中生。啊,我们呐,刚刚吃午饭的时候稍微聊了一下天,关系还变好了。这个样子是肚子涨了吗——,让人吃肉啊——,意气相投啦。”

春的男朋友嘻嘻地笑了。

“座位又靠得这么近,这是命运的邂逅啊。……如何?什么关系?”

我什么也没说,春的男朋友小声道:“……我,我跟认识的人一起来的。……支部什么的,我也不懂。”

认识的人是春吧。虽然与我毫无关系,但却被这句话伤到了。

“是吗。陪人来的啊。跟我有点像哦。你也把宝贵的两天奉献出来啦。真可怜。”

津田砰砰地敲了敲春的男朋友的肩膀。

在结束的铃响之前还有些许时间。津田发牢骚说到明天的傍晚为止都不能喝酒也太不近人情了。对津田说的话,我和春的男朋友要么耸肩,要么点点头,等着时间过去。因为津田突然跟别人搭话,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中断了春的男朋友与他的对象的交流。春的男朋友的对象是满头三七分白发的短小精悍的老爷爷。老爷爷没有加入我们的谈话,独自看着自己的手或者按摩自己的膝盖。

“啊啊。回去后要拼命喝啤酒。”

津田大声说道。不只是老爷爷,周围的人也超级不爽地看着这边,他不由得感到不好意思了。

*

晚饭时间,当我在房间吃着与午餐一样的饭团便当时,同一个支部的人打开隔扇门进来了。

“海路正在食堂做炒面!”

哇啊,欢呼声骤然响起,好几个人都同时站起来。还有人把手中的便当直接放下就跑去走廊了。我把最后吃剩的维也纳香肠塞进嘴里,然后跟同时吃完的早苗,以及另外两个朋友一起走去食堂。当我们在走廊快步走去的时候已经闻到了酱汁烧焦的味道。

食堂的桌子上并排放着五个电炉。穿着白色T恤的海路站在正中间电炉前,双手握着巨大的铲子快速运动着双手。

当海路高高举起握着铲子的双臂时,拍手声响起来了。

这个,在晚饭后吃炒面的企划,是海路还在高中的时候就开始的。只吃饭团便当和带过来的零食是不够饱的。因为炒面大受好评,第二年九州支部的人还在炒面旁边放了豚汁。因为是自费的,豚汁只限于那一年才有,不过海路是有钱人,当初只有一个电炉,如今增加到五个,而且食材也一年比一年豪华。今年的炒面还加入了超大的扇贝。

“这个味道——”

“太美味了。”

赞美之声此起彼伏。

——海路比我想象的还要有活力啊……。

——我还以为今年吃不到这个了……。

这种窃窃私语也混杂在吃炒面的吸溜吸溜的声音里。

在食堂的角落,还发现了大口大口站着吃炒面的津田的身影。

说里面有不为人知的佐料的春也在。在窗边的桌子上,春吃了一口男朋友手上拿着的用纸质器皿装着的面。

因为容量挺大的,我与早苗两个人分着吃一人分的炒面。

稍晚一点进来的朋友跟我说:“千寻,刚刚你的父亲和母亲在找你哦”,“我还跟他们说你有可能在食堂,真的在啊。”

“真的。谢谢。在哪里?”

“在千寻的房间外面的走廊。今年你跟母亲的房间分开了啊。”

“嗯。大巴也分开了。”

“在这里等等吧,估计你的父亲和母亲也会来这这里吃炒面。”

“嗯。怎么办呢。父亲和母亲都不会吃炒面的……,要不要去房间找他们呢。”

“诶,在这等吧。”

“是啊,不是跟他们说了你在食堂吗。”

“……也是,那我就在这里等吧。”

我听了大家的话,吃完炒面后仍然留在食堂等了好一会,然而,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出现。

*

吃饱喝足以后,就想瘫在被铺上睡觉,然而第一天的日程还剩下一项。

晚上八点是「宣誓时间」。

我们这次在文化会馆的入口抽签。虽然与交流时间的箱子是一样的,但这次纸上写的内容是不同的。打开的纸上并没有写着“A-3”之类的记号或号码,只是用红色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印有圆圈的纸,在纸箱里放了二十张。大部分的人都只抽到了空无一物的白纸,据说抽到印有圆圈的纸的人会是极大的荣幸。抽中红色圆圈的人就要轮流走上讲台,在所有人面前「宣誓」。宣誓的内容是随意的。如果觉得被冷眼对待也无所谓的话大可毫无在意地说“我要去某某的音乐会”或者“今年一定要瘦下去”。实际上,每年也确实会有一两个人说出这种让全场都冷场的话。相反,对于衷心宣誓的人也会出现起立鼓掌的情况。虽然宣誓本身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然而在全国各地的会员注视的视线下,难免会紧张害羞,最好还是不要抽中。

我以前曾抽中过一次。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都在旁边欢声喝彩。在上舞台之前因为不知道要在众人面前说什么而咧嘴大哭,这时父亲教我“我,林千寻,为爱而活”,接着母亲又教我“我,林千寻,为服务他人而活”。

于是,我把他们都话加在一起,宣誓「我,林千寻,为爱和服务他人而活」。不知道是看在小孩的份上不加追究,还是因为我的哭声太震撼了,当时虽不至于引来起立鼓掌,但拍手声非常激烈。

如果我又抽中的话就用回上次的宣誓语好了,毕竟都过了八年了。不过要说d跟小学一年级一样的话还是挺难为情的。不过…….。

我一边把手放进箱子里,一边搜寻着父亲和母亲的身影。今早,自从在车站分开以后,他们两人究竟在哪里呢,我一次都没看到过。

万一抽中了怎么办。究竟要说什么才好。旁边没人教的话我就无计可施了。千万不要抽中啊……。

心颤抖不已,我打开了手指最先触碰到的那张纸。

“怎么样?千寻。”

没抽中的早苗看着我的纸。

我让早苗能看到结果那样打开纸条。

“…….为啥。千寻也没抽中。”

“嗯。”

“真想抽中一次啊。我还没抽中过。千寻抽中过一次吧。”

“嗯,只有一次。”

“真好啊——”

好了,没抽中!我大声喊道,再往后看,发现津田站在后面振臂高呼。对上眼后,他挥动着手中的白纸给我看。

“那个人干嘛的。没抽中都这么兴奋。”早苗小声地说,“哇,他走过来了,千寻认识?”

“……午后交流的对象。”

“哈。真的。真是怪人。”

“啊,那边空着,我们赶紧过去。”

因为座位是自由的,我看到空着的座位就拉着早苗的手走过去。虽然想干干脆脆地甩掉津田,然而他却在我们座位的斜后方找到位置坐下了。

抽中的人已经在上舞台的楼梯处排成队列做好准备。

有人直挺挺地盯着台上设置的麦克风一动不动;有人闭上眼睛把手放在胸前做着深呼吸状;有人默念着手中的小纸条;还有坐在我旁边的人认真地看着即将上台宣誓的人。那些人当中,有些人几年,几十年都做着抽中的梦。不仅仅是那些人,连坐在我旁边的早苗亦是如此,或许这里的人全都是这样的。

就在主持喊着那些还没入座的人赶紧坐下时,我看见一位发色格外醒目的人慢悠悠地走向舞台的楼梯处。他跟运营工作人员的一两个人交谈过后,就被安排站在宣誓者队列的最后一位。

“那个,看,金发的人。”

“嗯。”

我点头。那是春的男朋友。

“咋弄的,那个人竟然抽中了。”

津田在后面说道。

*

“我,山田武在此宣誓我要在老挝兴建小学。”

今年就从这种宣誓开始了。全场的拍手声零零落落,但从会场的一角却传来“哦哦”的热烈呼声。可是能山田武的亲戚,或者来自同一个支部的人吧。

“我在这里宣誓今年要让十个人入会。”

“我宣誓我要用我仅余的人生救赎心有欠缺的人。”

“我宣誓,明年的滝行的巡回演唱会,我至少要参加五次。”

宣誓完以后的人,快速从舞台的另一侧走下来。宣誓者的列队也越来越短了。

“……那个人不会有事吧。”津田嘟哝了一句,“能发出声音吗?”

比起他能不能发出声音,我更在意他会说什么。越接近春的男朋友的出场,我的心就跳动得越厉害。

宣誓开始没多久后,早苗发现了从正中央数过去的第三列,母亲和春坐在一起。她用男朋友送的闪闪发亮的发夹夹住了后面的头发。从我这里虽然看不到她是什么样的表情,但大概比我还要紧张得多吧。

“我宣誓明年还要竞选环境美化活动的干事。”

春的男朋友的前面那个人宣誓完后,就从楼梯走下来了。紧接着就是晃动着满头金发的人慢悠悠地走上楼梯,再慢悠悠地走到舞台中央站在麦克风面前。

他面对着座无虚席的会场,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说了这个,他又改成,“啊,我”

“我,我户仓龙一根本搞不懂我喜欢的人相信的东西是什么,但我今天来到这里。”

他停顿了一下,又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想要和我喜欢的人,相信一样的东西。……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但她说来了这里就会明白的,所以我明年还会来。我会一直来这里,直到我搞懂为止。诶,我跟我喜欢的人约定,我一定会来。”

说完以后,他特意把额头向前突出来。似乎不知道怎么低头似的。会场响起来热烈的鼓掌声。

春的男朋友在上面挠着头开心地笑了。他的视线注视着春。春的母亲抱着低头的春的双肩,好像在兴奋地交谈着什么。

“叛徒。”

身后,传来津田的嘟哝声。

*

宣誓时间结束以后,我们大伙一起去泡澡。

泡澡期间都是自由时间。在大浴场里相互搓背,泡在浴池里唱歌,从朋友那里借来外国产的玫瑰味的洗发露洗头发。

只有在星星之乡这个地方,到了晚上以后就会变成繁星满空。面对着澡堂的最大的窗户,总能看到星空。家里的浴池连手脚都伸不开,到了这里就可以大胆地把手脚都敞开,无所顾忌地漂浮在水面上。看到我这个样子,周围的人全都笑了。

“啊,流星。”

我半个耳朵浸在水里,只听见某人的浑浊的说话声。

“哪边?”

“那里。”

“哪里?”

“那里。”

“看到了!”

“讷,看到千寻也。”

我站起身,向着窗户那边的星空望过去。

“啊。”

“看到了。”

“看到了吧。”

澡堂里有几人说话了。

“千寻看到了吗?”有人问我时,我摇着头回答“没有。”

“啊又来了!”

“看到了。”

“这回千寻看到了吗?”

“没有。”

我又看漏了。去年我明明第一个人看到的。

“那边哦。”

“没有。”

“是不是脑部充血发晕了?”

“要不先起来吧?”

“不行不行。我们要等到千寻看到流星为止。只有千寻看不到了。”

“没事。你们先上去吧。”

“不行啦。我们要一起吸取宇宙的能量哦。”

“是啊。我们等到千寻看到为止。”

在澡堂里的所有人都露着如同章鱼一样的红通通的脸色。

“呐,千寻,抬起头来。一年一度的星星之乡哦。”

“嗯。”

“在开会仪式上会长也说了。在神圣的地方看到的神圣的星星拥有改变人的命运的力量。”

“是呢。”

这已经过去了十分钟。

“啊”

“看到了!”

“看到了吧!”

“千寻?”

“嗯。”

“看到了?”

“嗯看到了。”

“太好了。那我们起来吧。”

终于从浴池出来了,然而我们的身体全都变成红色了。早苗不论怎么擦,汗都流个不停。她一直坐在风扇面前,没有离开。

在回房间的途中的走廊上,我们与升子擦肩而过。一直嚷嚷说话且并列而行的我们,看到前面的升子的身影后,自然而然地降低了音量,然后与她走在一起。

升子跟我们轻轻地挥了挥手。

“你们刚泡完澡吗?”

“嗯,是的。”

“脸好红啊。”

“嗯嗯,泡了很久。”

“这样。舒服吗?”

“很舒服。”

“那就好。晚安。”

“晚安。”

分开以后,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千寻”。回过头去,就听到有人说:“刚刚,你母亲来找你了。”

“我母亲在哪里?”

宣誓时间也没见到父亲和母亲。我才发现已经很久没见过父母的脸了。

“你母亲和父亲都在大堂。”升子说。

“去看看吧。”早苗好意地跟我说,又帮我看着行李。

“谢谢。我去一下。”

我跟大家分开后,就一个人下了楼梯。

我听着升子说的那样去大堂,但是根本不见父亲和母亲的身影。

无论是在沙发上聊天的人还是使用公共电话的人,都是陌生的面孔。也不知道从哪里吹进来的风,只在大堂逗留了5分钟,然而才被火烧过的肌肤迅速降下了热度。

我回到了房间。

“见到母亲了吗?”

在被子的上面一边看着镜子,一边用梳子梳头发的早苗抬起头来问。

“没有,没找到。”

“父亲呢?”

“也没看到。”

“这样。奇怪了。刚刚你母亲来这里了。还问,千寻在吗?”

“是吗?”

“嗯。真的来过。你没在走廊看到她吗?”

“没有。”

“我跟她说你去了大堂,估计又错过了。”

“我去一下。”

“去哪里?”

“大堂。”

“又去?要不在这里等吧?”

“……我去去就回。”

“你又错过了就没办法了。”

“但是。”

“还是在这里等吧。不然你们俩又是你来我去的,一辈子都见不着了。”说完,早苗笑了。

“为什么说这种话?”

“诶?”

“一生什么,太夸张了……”

早苗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说:“不好意思。”

“抱歉”,我也道歉了,“抱歉啊,实际上我到了这里以后就再也没见过母亲和父亲了。”

“这样啊,千寻一家,关系真好啊。”

“……”

“没事。一定能见到的。要不在这里等十五分钟,见不到的就去你母亲的房间看看。我陪着你。”

“……谢谢。”

要不要坐下,听到早苗问,我就直接在被子上坐下。我的心情仍然无法安定下来,几分钟过后,隔扇门打开了。

“母亲!”

在隔扇门和隔扇门之间,看到了母亲的脸。

母亲笑着说“终于找到你了”。

“太不容易了!母亲都去哪里了?我去找你了。”

“这是我的台词吧。”

“千寻,太好了。”早苗说。

母亲没有进房间。她在隔扇门那里向我招手。

“什么?”

“那个,我们现在去散步吧。”

“现在?”

“嗯。我跟你说一个能看到星星的地方。”

“星星不是在哪都能看到吗?”

“特别的地方。”

“……不冷吗?”

“你把头发弄干,穿上外套。我在大堂等你。”

说完,母亲就先走了。

因为没有吹风机我直接用毛巾把湿哒哒的头发使劲擦干。在睡衣上面穿上毛衣和外套,用早苗借给我的围巾围着脖子,然后就下到一楼,父亲也在大堂。

“来了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沙发站起身。

这可能是我们三个人第一次一起散步。外面比想象中的还要寒冷。

父亲和母亲的脸颊都透着白色的光。

“你们俩,去泡澡了吗?”

“还没。”

“没有去吗?”

“散步完就去。”

“那就早点回去吧。大浴场十一点就关门了。过了十一点就进不去了。”

“在那之前回去。”

“现在几点?带手表了吗?看一下时间比较好。”

“千寻真是操心啊”,父亲笑了,“好不容易悠哉悠哉地散步。现在就别管时间了。”

“但是。”

“看,这里哦,这条道。”

我们从住宿设施后面走上石造阶梯。阶梯到中途就没了,接着是一条平缓的下坡道。往前一步,就听到鞋底与土地碰触时发出的“咋,咋”声。月光以及从设施房间透出来的荧光灯照着我们脚下的路。周围弥漫着冷肃的青草味。

就在坡道转到平坦路的那个地方。鞋底与土地的触感,变成了柔软的青草的触感。

我们三人,在空空如也的小山丘上站着。

“真广阔啊……”

母亲遥望着星空。

“那是正殿吧。”

父亲指着最大的那栋建筑物说。屋顶上漂浮着一个暗黑的星型物体。

“那是中央讲堂。”

这次就用右手指着能看得见的四角影子。

“啊,那个是纪念塔。”

他指着橙色的发着光的小灯。

“那这边的是什么?”

“我知道。三角堂。”

三角堂恰如其名,建筑物本身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它都是三角的。以前人们会在里面唱歌,举行演奏会。如今被关锁起来了。二十年以前曾在里面实施过集团私刑,所以被关锁起来的,但是否果真如此就不清楚了。

“……要不坐下吧。”

父亲说,然后母亲从手提包里取出塑料布。

“准备周全啊。”

我们在塑料布上坐下。父亲,我,和母亲紧挨着坐着,好一会我们都默不作声地看着星空。

突然,父亲问“学习怎么样了”,然后就不知名地笑了。至今为止,他都没问过这种问题。

“干嘛突然问这个”

“不想说吗……就是想知道怎么样了。”

“在认真学习哦。”

“……那就好。”

“有信心吗?”这回轮到母亲问。

“被录取的信心?呃,我要是说有,但最后不行了就很丢脸了,所以还是不说,嘻嘻。”

“濑乃高中吗?”

“嗯。”

“……挺远的啊。”

“嗯。”

“……”

一时,父亲和母亲都不说话了。

“我听新村说了。西岛工业学校的修学旅行,会去澳大利亚啊。”我说。

“这样啊,澳大利亚。”

“嗯。”

“……”

就这样,我和父母一样也沉默下来。

正当我想要说“是时候回去了吧”的时候,旁边的父亲“啊”地大声喊了起来。

“怎么呢?”

“流星。”

“哪里?”

“那边。”

他指着星空的一点。

“母亲看到了吗?”

“没有。”

“咋弄的,你们俩都看漏了?”

“它是瞬间出现的嘛。”

“看清楚点。就在那边。”

我们三人都朝着父亲指着都方向看过去。这次轮到从两边传来“啊”的声音。

“看到了。”

“嗯看到了。”

“千寻?”

“……没看到……”

“你要认真看。不能眨眼哦。”

“嗯。”

“好。要等到所有人都看到流星才能回去。”父亲说。

我尽量不眨眼睛那样望着夜空。然而在看到流星之前,我的眼睛干痛起来了。

“……不行了。”

我低下头用双手不停地揉眼睛。这时母亲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上。

“再忍耐一下。”

“但是眼睛很痛。”

“你已经很努力了。”

父亲说。

“够了。眼睛真的很痛,而且泡澡也有时间限制。”

“泡澡的时间就不用管了。”

“千寻,呐,再努力一下。”

我眨了几次眼,再用手按住眼角的地方,过了一会,我再次望向夜空。

“……这个地方啊,听说在一个小时内能用肉眼看到二十颗流星。”

母亲说。

“真的,谁说的?”

”升子。这个地方也是升子告诉我们的。”

听母亲这么说,我回头看我们刚刚走过来的路。黑乎乎的那边,似乎能听到“沙,沙,沙”这样的脚步声,以及能看到升子和海路两人的影子朝我们这边走近。

然而目之所及的地方只有黑暗,确认不了人影,也听不见脚步声了。

哈哧!父亲打了一个喷嚏。

“没事吧?”

“没事,没事。”父亲吸着鼻子说。

“还是回去了吧。”

“都说没事了。”

“不行。这样会感冒的。父亲和母亲也冷吧。呐,父亲,很冷吧,这个毛巾不都冻僵了嘛?”

我摸了摸父亲头上的毛巾,它已经冻得硬邦邦了。

“够了,回去吧。”

“没事,就这么点事还可以承受。”

“说什么呢,会感冒的。”

“千寻坐下。”

父亲拉着我的手说。没办法,我又坐下了。

……挺好了,流星的波动正是宇宙的能量要传递到地上了……、父亲开始说话。我的头上突然有一颗流星划过。

“啊。”

“怎么呢,千寻。”

“看到了。”

“诶?”

“看到了哦。”

“哪里?”

“那边。”

我指着刚刚流星划过的地方。

“母亲看到了吗?”

“没有。”

“那边哦。”

“千寻看错了吧。”

“真的看到了。”

“真的?”

“真的!”

“我没有看到啊”

“诶。”

“那回去吧。” 我站起身。“在感冒之前,在还有泡澡时间之前。”

“等等。再来一次。”

母亲抓住我的双臂。“好不容易来到了,我们要三个人一起看到。”

“但是泡澡的时间。”

“泡澡的时间不用管了。来,坐下。”

父亲说。

“……那就再等五分钟。”就在我坐在塑料布上,仰头看夜空的时候,

“啊”

“怎么了?”

“看到了。又看到了。”

“骗人的。”

“那边,看到了吧?”

没有,父亲和母亲都摇头。

“没看到啊。”

“真的没看到。”

“又没看到?真是的——”

“究竟是哪边?”

“那边哦。认真看哦。不能眨眼睛。”

“好知道了。”

父亲和母亲,都紧紧地挨着我的身体。

接着,又一颗流星划过了。

“啊,看到了吗?”

“没有。”

“看到了吧?”

“没看到。”

“那边哦。又来了!刚刚那颗很大的。看到了吧。”

“没有。”

“哪里?”

“那边哦。”

“哪里?”

“那边。”

“哪里?”

“说了那边……”

“哪里?”

“那边…….”

在我的左侧,用手环绕着我的手臂的父亲说:“没看到啊。”

在我的右侧,母亲贴着我的脸庞说:“没看到啊。“”父亲和母亲分别从两侧紧紧地抱着我的身体。

*

“看不到。”

“还没还没。”

“还没看到……”

每当一颗流星划过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都这么说,也会使劲抱着我的手臂。

山丘下并列着的从窗户透出来的灯光一个接一个熄灭了,意识过来的时候,发现也只剩下纪念塔的灯光还亮着。

我所在的地方非常温暖,感觉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安心入眠了。

就这样睡着了也无所谓吧。这样一来,我就会被灌药,被植入IC芯片,被施加催眠术,然后到了第二天早晨,我就会换了模样……

父亲又打了一个喷嚏。

青草和树叶在风中摇动发出的沙沙声,由远及近,之后又消失。

这一晚,我们亲子三人,自始至终都遥望着星空。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