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虽然学校放假了但我从早上开始就穿着校服。集会当天应该走去巴士站,但我却径直穿过公园走去车站。
根据早晨的天气预报,今天大概会处于十二月下旬的平均气温。晴空万里,只是空气冷峻萧瑟。因为没有带围巾所以只能把校服的领子立得高高的。
持续了一个星期的感冒,终于快要见好了。父母总是担心我的感冒好不了,从早到晚,都在我头上放着湿透了的毛巾,还说“至少在家的时候就这样弄吧”。自小孩开始只要感冒了,都是这样弄的,似乎也感觉不到违和感。吃早餐时放在头上的毛巾,这周我也试过糊里糊涂地带它着去上学。第一次被强风吹走的时候瞬间意识过来了,第二次就在我走出家门口的时候,对面在打扫街道的阿姨跟我说“你、的、头”,然后就意识到了。
“根本都治不好啊,还是待在家里吧。”
今早,我要出门的时候母亲跟我说。没事。为了身体万全,我从大昨天,昨晚到今早,都非常自觉地把毛巾放在头上。
大概坐了40分钟的电车,到达目的地的车站,然后一走出电车,感觉风比先前更强劲。我一边确认印在“法事指引”上的地图,一边走去会场。
这四年间,我与表哥慎吾也时常交换信件和照片。站在门口送我出门的父母,听到我说,今天是法事的日子午餐的便当肯定会非常豪华的,矮个子慎吾的身高从高中猛地拔高了估计现在长到180cm了,慎吾有一年没上学,但最后还是考上了东京的大学等等,都完全无感觉似的。他们已经断绝与亲戚来往,也没有跟我说,到时候帮我们给谁问好哦。
上午十点,法事从爷爷的问候开始。虽然早上吃了饭团做早餐,可是我的肚子依然咕噜响个不停。想着和尚在念经,旁边的人大概也听不见吧。突然从旁边冒出来一块一口大小的用金色纸包着的巧克力。
我迅速把巧克力取过来,把纸撕开,然后把它放入口中。
太、美、味、了。
我只能用唇语表达我的心情,而穿着丧服的慎吾开心地笑了。
结束了念经,结束了烧香,结束了重要告知后,终于等到了午餐的时间。我抑制着想要飞奔跑上楼梯的心情,可当我走入午餐会场时,却被眼前的光景给震惊了。
不知怎的,到会的便当并不是豪华的便当。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当的大小也比四年前小了很多,全都给人一种便宜货的感觉。米饭只铺了底,配菜的种类少了很多,也没有我喜欢的虾和栗子。
最近,无论是心情还是身体状况都无端变坏的自己,能期待的就只剩这一天的便当了。
“是不是某个亲戚私吞了便当的款项?”
我一边用筷子夹起香菇一边说。苦思不得,我嚼了嚼香菇就一口吞下去了。
“这水平与之前相差太远了。毫无气势可言。”我说完,又把筷子伸进菜肴里。
“你记得真清楚啊。”
坐在我旁边的慎吾感慨般说道。难以置信,难道慎吾没察觉出来便当屋变了吗。
“我肯定记得啊。这是什么?以为是大蒜却是甜的,慎吾,这是苹果哟。就像苹果派的馅的味道。”
“难吃?”
“呃……、好像也不赖。”
慎吾用筷子夹着苹果煮物放入口中,没有说好吃也没有说难吃,只是问:“你的父母都好吗?” 我大口大口地吃着煮得硬邦邦的米饭,连忙说他们很好很好。
“父亲和母亲都没有感冒过。真厉害啊。慎吾,我想请求下回的便当要恢复到之前的豪华便当,要找谁说呢?好像跟爷爷说也没用吧。找谁呢?”
“下回?下回就是十三回忌。……六年后啊,很遥远呢。”
“诶,六年?”
“是啊。今年是七回忌。”
“嗯。”
“法事的话,七回忌以后就是十三回忌。”
“骗人。”
“哈哈。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我舔着筷子说。“六年……”
六年实在太遥远了。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吃那个豪华便当了。不仅如此,只要这六年间都没有丧事或结婚仪式,我也不能跟慎吾这样见面。四年已经足够久了,还六年……。
我吃饭的速度变慢了,慎吾问我:“怎么呢?”
“没事。”
“就因为便当受了这么大的刺激?”
“这个也是,但不仅仅是这个……”
“呐,千寻。”
慎吾慢慢放下筷子,接着喝了一口茶。
“等下,有时间吗?”
我看着慎吾。慎吾的眼睛像和歌子阿姨,都是下垂的。眼角下垂的眼睛让人觉得目光锐利。
“有很重要的话要跟千寻说。”
*
车站前方有一间挂着红色招牌的咖啡店,我在里面等着。
当慎吾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被告白的觉悟——我一直都喜欢你。尽管我从未把慎吾当成恋爱的对象,但将来的事情连自己都无法得知,毕竟人的心情这种东西是很奇怪的。在等待的过程中我想好了待会要回应的话。
在窗边的位置等了十五分钟后慎吾出现了。
“哟,真的在。不好意思,来晚了。”
跟在慎吾后面的,还有两个我认识的人。
他们是雄三叔叔和和歌子阿姨。
慎吾带上了自己的父母。
我们换到四人座的位置,然后服务员过来下单。
“三杯咖啡,千寻要什么?”
“……我也是。”
“那就来四杯咖啡。蛋糕要吗?”
“要。”
“你喜欢甜的吧。”
“嗯,不过……。”
“别客气。”
和歌子拿起放在桌上那小而精致的菜单,说:“这个,栗子蒙布朗看起来不错哦。”
“母亲要点这个吗?那就来一个蒙布朗。父亲呢?”
“嗯。芝士蛋糕吧。”
“两个芝士蛋糕。千寻呢?”
“蒙布朗。”
等服务员离开后,雄三叔叔用湿巾擦手,然后说:“今天辛苦了。”“来这里很远吧?”
我喝了一口玻璃杯里的水。
“嗯,不是,坐一辆电车就到了。”
“好久都没试过跟千寻面对面说话了。”
雄三叔叔这么说以后,坐在旁边的和歌子阿姨就眯着她那双与慎吾宛如双胞胎一样的眼睛附和道,真的。
“……是啊。呵呵呵。”
不知为何我跟着笑了。
说起这些年与雄三叔叔的交流,就是他给我寄过来小学和中学的修学旅行的费用后,我写信给他回礼。我觉得自己不去也没关系,出乎意料的是慎吾跟雄三叔叔说了,于是某一天我突然收到装着现金的信件。修学旅行回来后我把买回来的点心寄出去了,然而叔叔却说只收到了一张写着点心作为回礼的明信片。在四年前的法事上也想跟他们打招呼的,但却没有任何交流过的记忆。
“父亲和母亲,都还好吗?”
“挺好的。好得让人不敢相信。”
“哦哦,这样啊。那就好。”
“他们今天在家吗?”和歌子阿姨问。
“啊,没有。他们今天去集会了。”
这样,和歌子回应,接着雄三叔叔又小声说道,是吗?
我的嘴巴碰着杯子,然后冷不丁地看了一眼雄三叔叔。扁扁的鼻子,厚厚的嘴唇,跟母亲的一模一样,我们是关系友好的姐弟啊。这种话,我也曾听过好几次。
“小雅有联系吗?”
小雅的名字出现了。小雅离家出走的事,他们大概从慎吾的口中听说了吧。
“没有。”
“嗯……真令人担心呢。”
“是的。”
在对话中断以后,服务员把咖啡和蛋糕端过来了。
我低着头吃蒙布朗,和歌子阿姨说,很好吃啊,然而,谁也没有回应。
阿姨大概是对着吃同款蛋糕的我说的,不过我慢了三拍才意识到。慌慌张张地,我抬起头说:“很好吃哇。”然后和歌子用叉子夹了一小块蛋糕,又回应道:“是呢。”
当我把蛋糕吃得光光的,把咖啡也喝得干干净净后,他们三人的碟子上还剩下一半多的蛋糕。慎吾指着自己的蛋糕说“这个也好吃哦”,但我客气地拒绝了。我倚靠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看着窗外的风景,那一刻真的很想回家。
咔嚓、咔嚓、桌上仍然持续着拘谨的叉子与碟子相互碰触的声音。你们就不能吃快点吗……、这么想着的时候,咔嚓、我听见叉子放下的声音。
“我听慎吾说了哦。”
雄三叔叔似乎吃完了。我坐直了身体。
“嗯?”
“春天开始你就要去濑乃高中了。”
“是的。不过也是被录取了才会去。”
“怎么样?学习方面。”
“那个……不太好。”
“哈哈。这样。还有时间啦。”
“英语特别不好。”我说了人家没有问到的话。
“英语很难吗?”
“是的。”
“慎吾,你教教她吧。”
“嗯。下周有些事。千寻如果可以的话,下周六吧。”
“可以吗?”
“当然。”
和歌子和慎吾也把蛋糕吃完了。
“你知道我家的地址吧。”
“诶,是白鹭台吧。”
“是的。下了公交车不远就是了。到时候我去接你。”
“上次你来玩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雅也刚上小学。千寻还是婴儿啦。”
“是吗……不记得了。”
“白鹭台是很安静的地方。虽然陡坡比较多。”
“诶。”
“离千寻想去的濑乃高中也很近哦。”慎吾说。
“是吧。在同一个区。”
“走路就可以到了。”
“是啊。”
“如果是现在的家就要坐电车才能到。”
“是这样。不过我打算骑自行车。”
“骑自行车要多久?”
“一个半小时吧。”
“从我家过去只需要5分钟。”
“诶——”
“千寻,怎么样?” 雄三叔叔问。
“要不要来我家,高中的时候?”
这是出乎意料的邀请。我一时不知所措。
“突然这么说可能有点惊讶,不过我想了很久了。”
“那个……”
“本来想着中学也让你来我家的。”
“这个,现在去也没用了。”
“是啊。”
“用我的房间吧。”慎吾说。
“我的话,到大学毕业都会住在宿舍,毕业以后也打算直接在东京工作了。”
“如何?”
他们三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的身上。
我什么也无可回应,叔叔说:“现在不做决定也没关系。”
“不过还是尽快哦。”和歌子阿姨接着说。
要怎么办,我想。慎吾说:“我想知道千寻现在的心情。”
“我现在的心情?”
“嗯。”
“我……、我的话……保持不变就好。”
“保持不变是指。”
“留在家里。虽然5分钟就能去到学校也挺吸引的。”
“呀,不对。不是因为距离而邀请你来我家。”
“我知道。”
“……真的?”
“……那个,千寻,千寻还是离你的父亲和母亲远一些比较好,我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哦。但是,我没想过学小雅那样离家出走。”
“这才是千寻担心的事。”
“慎吾。”
“那,千寻你还是没搞懂。”
“抱歉,慎吾是替千寻担心。”
“不用担心。我没事。我不会麻烦到任何人,钱的事我会自己想办法的。我决定了,上高中以后就去打工,然后返回叔叔给我去修学旅行的钱。”
“那个无所谓啦。不是要跟你谈钱的事情。”
“你现在决定不了也没关系,回家以后再认真想想。”
刚刚还说要尽快决定的和歌子阿姨又转而说慢慢想。
“答案都是一样的。”我说。
“叔叔,阿姨,慎吾,谢谢你们替我担心。抱歉麻烦到你们了。不过我没事。谢谢你们请我吃蛋糕。”
我站起身。
慎担心地问:“下周六,来我家吗?”
“能去就去。”
“千寻”
虽然雄三叔叔喊我了,但我没有回头。
*
在法事那天过后一个星期,雄三叔叔时隔半年再次来到我家。
在这个比“换水事件”那回还要小得多的家门口,放了一双陌生的黑靴子。
因为事前联系过,所以这天父母都在家。然而,他们没让我知道。傍晚,从集会回来后,先是黑色的靴子映入眼前,再抬起头,就看到穿着紫色夹克的背影。
“千寻,你回来啦。”
在宽大的背影的另一侧,父亲突然探出头来。
“挺早的啊。”母亲说。
“你回来啦。”叔叔回过头来说。
“今天……”
父亲小声地说。叔叔肯定般站起身。
“我还会来的。”
站在门口的叔叔,深深地鞠着躬。
“路上小心……”
母亲把叔叔送到门口。
别来了。谁也没说这句话。即便说了,我有预感叔叔还会来的。
这个预感被证实了。之后,雄三叔叔,以及和歌子阿姨,都一起来过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