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临过死亡之界以后,它对我最大的影响,除了人之为人的我要如何活着,还有最重要的,就是我如何面对活着的无意义感。当我深切地意识到死亡无可超越以后,我感觉到自己做的任何事情都可能是无意义的,加之我本身就是一个普通且平凡的人,如此这种无意义感就愈加强烈,有时候强烈到我早上醒来的时候,都想要流泪,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种无意义感既是我不想面对,也是我最害怕面对的。它无处不在,无论我做什么事情,吃饭走路睡觉看书抑或工作,不管我处于什么状态,一个看似奇怪又荒诞的问题都会冒出来——意义何在?这个东西不是我主观愿意去想的,它是不知不觉地,无意识地,不受控制地萦绕着我,就像一个恶魔鬼影的化身一样,时时跟踪着,时时发出它骇人的气息。
有时候我会故意做点事情证明我的活着还有点意义,有时候我又会故意什么都不做,让这种感觉自甘坠落,有时候这种两头都落空的感觉又会让自己更加无所适从。我极力让自己恢复一种习惯的日常,做跟以前一样的事情,尽管无论我做什么,那种不加修饰的感觉都不复从前了。我的赞美是无力的,我的感动是无力的,我的哀愁是无力,我的烦恼是无力的,我的渴望是无力的,可以说,从我身上发出的任何一个词一句话都是徒劳的。无力感犹如害虫一般侵蚀了自己的身体,让身体无端多了许多窟窿,这些窟窿无论怎么修复,它都是空洞洞的窟窿。
至今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这种无力感荡然无存,或许它再也不会消失了,我只能与这种潜伏体内的无意义感和无力感共同生存,承认它们会如我的肌肤一样,是我的一部分,又或者,不知道多少时日过后,它们又会慢慢消融消失。总之,到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我无法说出类似“人生要去寻找意义”这种话,因为我深知自己底气不足,有可能未来我都找不到意义,又或者我心中的意义它会否有实现的可能。我无法让自己去接受更多期待过后的失望,所以只能如履薄冰那样,不纠结,也不对抗,让它们继续待在自己的身体里,如它们所是。
我唯一比较确信的是,也仅仅是,我内心仍然有强烈地想去认识和追求更多美的可能,这种美是我内心认可的,也是与我的丰富性,与我的想象的内容相通的。我仍然去看想看的展览,仍然不间断地读书,仍然写还可能写的文字,仍然去好奇未知的事物,仍然去感受身边的风景,仍然会为有趣的发现而开怀大笑,仍然会倾听朋友的诉说(吐槽)。一点一滴地去找寻和积累仍然能温润自己的东西和它们的光彩。
前段时间,我的旧手机出了毛病,先是爆屏,接着是反反复复地自动重启,我拿去苹果门店以旧换新,新机很快就拿到了,但旧机因为一直在无端重启,所以也无法进入刷机和检测的画面,也就有可能换不回几百块钱。当时好几个人都觉得它没法弄了。当然,几百块钱能取回来是最好的,但当时,我想得最多的不是这个,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力感又袭上心头。我感觉,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会被很多无情的小事情打败。我无法确知死亡会如何以何种方式降临,所以,一件又一件的小事情,它们会以某种破坏性的形式出现,以达到摧毁我那仍然在努力构建的信念,也就轻而易举地把我击溃。幸好,经过将近一个小时的拉锯,当手机放在以旧换新的设备里,当它“咚咚”两声掉入设备的最底部,我感觉眼前突然明亮过来了。那一刻,我真的感受到,我需要,需要这种小小的胜利,它们才是我信念的强心剂。
换完手机后,我去看了《唐顿庄园》的电影版,完了以后,我又感到,原来美的实现,仍旧这么醉人。
今早,我要拎一个很重的箱子出门,当我拎着它慢慢走去大门时,突然一个穿着物业制服的人,走过来,伸手一边把我的箱子拎过去,一边说:“来,让我帮你。”我连忙说谢谢。他又问:“箱子很重啊,你要拎去哪里?”我说到大门口打个车。他又问:“为什么不让司机到停车场接?”我又答怕司机不认识路。到他帮我把箱子拎到门口并且转身离开后,我都没记得他的样子,但不碍我当时很感动。
在车上,我又习惯性地听歌。当我听到X Japan的《Endless Rain》时,我的心情又感触起来了。当我听到熟悉的吉他solo 时,当我听到“Let me forget all of the hate, all of the sadness”时,我又热泪盈眶了。是啊,无论何时,无论在哪里,无论经历了什么事情,音乐都在,曾经打动自己的东西,曾经让自己无比沉醉的东西,它们都没有变。
原来,我的心境,我对美好的东西的体会,仍然在,且一直都在。美好的东西也将与无可抵抗的无意义感和无力感共存。
宛如一个凄美的事实,在月光下游走。
我知道,活于安世的我,要论苦楚,是怎么也抵不过乱世的人。我无意也不想负重而行,相反,我极度渴望自己能把感受到的繁重都卸下来。就如,如果我不在苦楚中央,我就不必为苦楚哭泣,除非我正在苦楚中央。
就如,我会读保罗·策兰的诗。他曾在纳粹集中营受过痛苦的煎熬,他曾在那里见证过无比残忍的非人道的虐待,他曾在那里面对过亲人的逝去。尽管在他幸存下来后,他也感受到一种生存的伤与愧,然而,他写了撼动世人的《死亡赋格》和最美的诗《CORONA》。读策兰的诗,就如同读着他的受难,他的流亡,他的苦楚,但是,那种对爱和生活的执着,对自由的渴望,对人世的抒情,又是奔放和热烈的。每每想起他诗中的话语,我就想象,他也曾对着蓝天吟诵高歌,相信“栗树的那边才是世界……”
策兰的早期女友施谬丽曾在回忆录里写下自己与策兰最后会面的事情——
“策兰不太自信。但我们都觉得“栗树那边才是世界”这句诗很美,并且想起来那时候偷偷到无人的公园里去散步,那是禁止的,因为我们都有个黄色星标。我们把它藏在大衣口袋里。我们想起来那时在积得厚厚的秋叶中发现的小小报春花,我们用蓝色贝雷帽把一束束小花捧回来,放在柳树荫下的桌子上,想起来我们在那万籁俱寂的时刻毫无旁人地大声朗诵诗歌,就像策兰说的,那是我们无所顾忌,天真无知地笑闹……”
“栗树的那边才是世界……”出自诗《那边》,写于1941年策兰在切尔诺维茨犹太隔离区岁月。
***
2020,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