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后面有开门声。我和小锅都沉浸在作业里,两人同时吃惊般往后看。
从后门揣着一副怅然若失的脸偷看的人,正是新村。
“你别吓人了好不好。”小锅说。
“有这么吓人么?”新村一边说一边走进教室,他的脸貌似很高兴的样子。现在的他,大概不管小锅有什么反应,都是高兴的吧。
“你来做什么?”
“林拜托我帮你们做文集的编辑工作。”
小锅盯着我看。
“那,三个人不是能更快做完吗。”
“说的是。在日落之前做完吧。”
新村咕咚咕咚地把旁边的椅子挪到小锅的旁边,然后坐下。
*
刚进教室时还干劲十足,没多久就开始厌烦了,新村从中途开始转去看文集上刊载的照片和插画,要么看着其他同学写的作文哈哈大笑,要么打哈欠,丝毫没发挥任何作用。
我也一样,即便已经检查过的东西,随后也被小锅指出还有许多漏看的地方。小锅说你们至少确认一下文章是按出席顺序排列好的,新村和我一起把这个做完以后,就无事可做了。
“可以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吧。”
小锅对着同时打哈欠的我和新村说。语气非常冷淡,想着不好了吧,可她却莞尔一笑。
“你们俩,都睡一会吧。”
“不睡不睡。”
“做点什么吧。让我做什么都行。”
新村慌慌张张,一边卷袖子一边说。
“对啊。你们渴了吗?我去买饮料。要喝什么?”
“这样?我要果汁。”小锅说。
“林呢?”
“我有这个就够了。”我指着桌上的瓶子说。
“贵价水啊。”新村端详着瓶子上的金色标签,接着说:“一分钟后回来”,然后拿着零钱就走出了教室。
“新村很温柔啊。”
“是吗。是他自己渴了吧。”
“很温柔啦。”
“那你跟他交往。”
“……刚才不还说了这番话?”
“说了”,小锅噗地笑出声。
“你们俩会结婚吧。”
“什么嘛,突然说这些。”
“不结吗?”
“这种事,不知道啦。那么遥远的事。”
罕见地小锅的脸颊变得红通通。
“但是你们已经决定好了新婚旅行的地点啊。”
“哈?”
“法国嘛。”
“……他说的吧。”
”真好啊,法国。”
“不会去法国啦。”
“诶——,不去吗?”
“不去。你想去的话你去。你跟新村去新婚旅行。”
“为什么要我去。”
走廊的吧嗒吧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被猛地推开后,新村两手提着纸袋装着的饮料跑进教室。
“计,计时没有?”
新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什么?”
“时、时间。我说了一分钟后回来。”
“不知道啊。”
“什么。我这么拼命。”
他一边气喘吁吁,一边把橙汁递给小锅,自己则把吸管插到牛奶咖啡里。
小锅喝了一口后,又继续把视线挪到作业纸上。喝完牛奶咖啡而精神饱满的新村,第三次卷起袖子,然后把一捆作文纸拿在手上。我望着窗外被染成薄紫色的天空。刚才还听到的运动部员的声音以及打网球的声音,不知不觉地都沉寂下来了。
谁也没想说话。我们都默不作声地检查作文。啪啦,只有偶尔响起的翻动作文纸的声音和圆珠笔写字的声音,回响在安静的教室里。
咕咕咕咕咕,冷不丁地有人的肚子响了。三个人都目目相对,突然间,教室的前门开了,“啊!”新村扯着嗓子喊。
“干嘛呢!你们几个还在。”南老师站在门口看过来。
“南。吓死人了。”
“早已经过了放学时间了。”
“在检查毕业文集啦。”小锅说,“已经递交了延时申请表。”
南老师看看自己的手表。
“延时到六点半吧,现在过了五分钟了。”
“明天再做吧。”新村一边伸腰一边说。
“不早点回去父母要担心了哦。”
“才六点半。”
“六点半,外面也已经黑了。”
“老师还没回去吗?”
“准备了。要把你们赶出教室才行。所以赶紧了。”
“回去的话,你送我们。”
“说什么废话。”
“不行吗,你有车。”
“不行不行。走路。这么年轻。”
“真小气。你让中学生自己走危险的夜路吗。”
“夜路,才六点半。”
“六点半,外面也已经黑了。……这是谁说的。南老师可以送网球部二年级的樱井绫香却不能送我们这些文集制作委员咯,是这种主义吗?”
“啊,那个是因为樱井的脚扭伤了……”
新村卯足了劲的心情,以及差不多了吧的心情,相互交织。结果,南老师妥协了。十五分钟后,我们坐上了南老师那黑色的车。
*
真是无法想象的展开。从未想过能坐在南老师的车的副驾驶位。在我旁边,就是南老师的侧颜。不习惯坐车的我,光是系安全带都手忙脚乱的,幸好后座的小锅伸手帮忙了,她还在我耳边说“放松点”。
车出发后,南老师和新村说起在旁边的市区新开的购物商场。好像还配置了电影院,于是话题又转到电影上。南老师似乎挺喜欢卡梅隆·迪亚茨。他推荐《浮出水面》。
“林好像也喜欢电影吧。”新村对着我说。嗯,我呆望着前方回应。只要稍微望后座看一下,我与老师的侧颜的距离就会缩小了,也就不能轻易地挪动视线了。
“诶。喜欢什么电影?”南老师看着我问。
什么也想不起来。至今为止看过的电影,没看过的电影,什么电影也好啊,可我一个都想不起来。Terminator的T字都说不出口。
车里弥漫着让人窘迫的沉默。
“诶、是那个。那个。”新村出手帮忙了。“是《龙猫》。”
“哦。好像女孩子都喜欢《龙猫》啊。”南老师说。
我始终无法插嘴。小锅也只是问到了才会答话。大概不是看着窗外就是睡着了吧。
在三个人当中,我是离家最近的。真好。从离家最近的人开始下车,如果离家最远就要跟老师两个人留在车里,那是无法忍受的。
在靠近家的儿童公园附近停了车。
”谢谢。“虽然没有对上眼,最后还是以老师能听到的音量道谢了。
“不用送到家吗?”
“不用。过了这个公园就是了。”
“回去小心点。”
“嗯。”
“拜拜。”
“拜拜。”
小锅和新村都对着我挥手。当我准备打开副驾驶的门时,突然被南老师抓住手臂,“等等。”
那是让人意想不到想要大声喊痛的力度。
“先别出去。”
这是迄今为止最靠近南老师的脸的一刻。在青白色的车内灯光的照耀下,他的五官鲜明醒目,宛如外国人一般。
老师望着我的后面。
”什么。怎么呢?”
后座的新村一脸茫然。
“那边有奇怪的东西。”
南老师望着后侧玻璃窗那边,用手指着说。
“奇怪?”
“那里啊。长椅的地方。”
我也扭头顺着南老师的视线望过去。
三根高高耸立的外灯照耀着笼罩在黑暗里的公园。其中最靠近入口的那盏灯,发出温暖的橙色灯光照着已然成为午休给老人们休憩的长椅。
长椅上有两个人影。那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有两匹呢。”南老师说。
母亲拿着装满水的瓶子。她一动不动地地伸着手,朝坐在旁边的头上放着白色毛巾的父亲的头上,慢慢地倒水。
“……今早,在全校的早礼上也说了吧。”南老师的低声细语听起来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似的,“最近多了很多呐,与季节相悖的可疑人……”
之后,轮到父亲拿着母亲手上的瓶子,往母亲的头上倒水。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父亲确认母亲头上的毛巾是否干了的手势,打开瓶子时手指的动作,母亲向着父亲低头的角度,从瓶子潺潺流出来的水的粗细。一切一切对我而言都是极其熟悉的光景。
然而,又恍如初次看见一样。
整套动作完成后,父亲合上瓶盖。他与母亲两人,同时从长椅站起身,慢慢走向黑暗弥漫的公园深处,而后消失不见。
“……终于消失了啊。“南老师放开我的手。“以防万一,你还是跑着回去吧。”
我再次说了声谢谢。我听了南老师的话,下了车还没关上门,就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