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翻訳全仕事》

原创翻译 |《翻訳全仕事》- 翻译是“极致的精读”

2017年8月17日


『翻訳全仕事』ー 村上春樹
翻译于『翻訳全仕事』的序言
至今为止我从事小说家的工作已相当长一段时间(到今年是出道以来的38年),不过实际上坐在书桌前写小说的时间,想想的话并没有那么长。比起写小说的时间,不写小说的时间更多一些。当然不是打卡后坐在书桌前,所以不能正确地计算时间,不过感觉上就是这样的。为什么呢,因为至少对我来说,写小说是相当伤筋劳骨的工作。如果持续不断地只做这件事,神经肯定会受伤,脑筋也会变得不正常(也许现在也变得有点不正常了)。
大致上,我不接受订单而写小说。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不过一旦写东西就会心无旁骛地集中精力写)。从职业比较初期的阶段开始,就决定这样一直做下来的。不想写的时候却不得不写小说,这完全是近似酷刑的事情。“现在根本不想写小说”这种时期相当多且久(或者说这种时期是更久的)。幸运的是虽然编辑会抱怨,可我还是不放在心上仍然按自己喜欢的那样去做,于是对方也会觉得“无计可施”而放弃(我觉得可能是放弃)。
那么,不写小说的时候会做什么,我的情况,好像大部分时间都在翻译。虽然偶尔也会写散文连载之类的东西,不过一周一次的连载持续一年左右的话,手头揣着的素材几乎会消耗殆尽。所以并不会那么热心地去做。与此相比,做翻译更加开心。素材——想翻译的文本——那真是多如山峦,没有必要一一包装并且商品化自己拙劣的世界观和思考方式(这是非常麻烦的),而且最重要的是学习文章。没有必要与人见面,一个人按自己的步调就能把事情做好。而且只要孜孜不倦地埋头苦干的话,怎么也能卖出一点钱。没有这么好的事。虽然最开始的时候因诀窍不明,有很多失败,不过在这过程中也渐渐习惯,某种程度上也掌握了know-how,于是就变得能乐在其中。
为什么会喜欢翻译呢?要回答这个问题还是挺难的。英文翻译从很久以前(大概从高中的时候开始)就毫无理由地喜欢,这种心情至今都不曾改变过。能把用别国语言写的东西置换成自己的语言,而且尽可能高明地置换。把横向写的文章,在这里变成纵向写的。这种工作对我来说无论如何是有趣得很。感觉这也只能用“个人的倾向”这种话来概括的东西。在自己的内心始终不曾改变过的“个人的倾向”,很难重新用语言向别人说明。
虽然说不明白,总之我喜欢翻译这种工作,即便是写小说期间,只要有多余的时间,就会在不经意间着手做翻译。一边聆听喜欢的音乐,一边翻译喜欢的文本,我的心情就能变得非常幸福。
当然不能说翻译是轻松的工作。或者(用自己的话说)我觉得是辛劳满满,伤筋痛骨的工作。在细微地方上的讲究,真的是无止境的。从成本效益的角度想,单凭这个而维持生计是有点难度的。但是因为本来就喜欢翻译,所以几乎不觉得这种事情是辛劳。硬要说的话,连面对辛劳也有乐在其中的时候。如果没有这个, 也不可能完成如此大量的翻译工作。在说能力等等之前,人也有适合不适合的问题,我的情况是,认为翻译这种工作从根本上是与我的性格相契合的。只要能恰好碰上这种“契合的东西”,我的人生的幸福度指数,毫无疑问能上升好几个刻度。
更重要的一点是,在至今为止的人生里,我既没有写小说的老师,也没有文学伙伴。所以必须自己一个人,独力地掌握写小说的方法。必须完全从零开始创造属于自己的文体。从结果上来看(至少是结果上)翻译优秀的文本对我来说是“文章修行”,抑或说是带着“文学游历”的意义。通过翻译工作,我既学到文章的写作方法,也学到小说的写作方法。实际上通过尝试把自己的脚放入很多作家的文章·故事这个“鞋子”里,而得以开创自己的小说世界,然后用自己的方式把这个一点点深入,拓展。在这层意义上,通过翻译而认识的各种各样的作家们就是我写小说的老师,也是我的文学伙伴。如果没有做翻译这件事情,我写的小说(即便也写了)应该会变成与现在的完全不一样的形式。
关于至今为止所做的翻译工作,想用一些形式把它们作为一本书汇总起来,对每一本书说一些话,是前不久才出现在我脑海里的事情。不过暂且要总结到哪个时间点,那个时间是难以预测的。因为翻译书的数量每天都在增加,难以找到适当的阶段。但是一直拖拖拉拉迟迟不决也不是一件好事……于是,下定决心编成一本从最初的翻译书的刊行,历经大概三十五年的阶段的书。虽然我翻译的书在今后也有可能会增加,不过那个时候的事情就留给那个时候再去考虑也好。
尽管如此,为了制作这本书,我把至今翻译过的英文文本(虽然不是所有都留下来了)与译本一起归纳到一个地方堆积起来,那个数量的庞大连自己都稍微打了个趔趄。试着数了一下,大概有七十本这么多。因为我的本职是小说家,把翻译权且当成一种副业,可作为副业来说是相当大的工作量。诶,竟然做了这么多的工作啊,不禁陷入深思。虽然那里肯定也蕴含了多多少少的自豪之意,不过与此同时(不如说更重要的)“这样真的好吗?“而感觉到怯意。虽然自己竭尽全力认真对付本是应该的,可是无意中搞错的地方也可能很多,比我擅长翻译的人也必定是大有人在。在自己的小说上,说“虽然不清楚别人感不感兴趣,但是我只能这样写,总之这是只有我才能写的东西”,一旦出现什么情况也能改变说法,可是与翻译相关的就不能说这么了不起的话。总觉得只能谦虚地低头说“这是自己的拙作,可以的话还请阅读一下”。
我推测长期以来,按这种方式让自己的创作与翻译的工作相互交叉在一起,对我的精神性来说或许是健全的事情。自由地从事喜欢做的事情,以及必须在制约中竭尽全力。若是仅仅拥有一边的人生,也断然不会认为有丝毫疲累的。在这层意义上我觉得自己确实受惠不浅。
偶尔也有人说“虽然不太喜欢你写的小说,但是你的翻译相当不赖”(虽然是比这还要委婉的说法),不过那作为我来说也是高兴的。比起什么都不被褒扬,至少有一点点什么被表扬也是挺好的,因为在这里,会有类似“我作为我自己能有什么作为形式留存下来了”这样的达成感。当然说到自己的小说,暂且作为形式留存下来了,但是翻译书的情况与这又是稍微不同种类的“达成感”。或者说那可能是与“贡献”相近的东西。因为在自己的创作上,首先不会带有“贡献”这样的感触(在那里所携带的感触是其它东西)。
在这里按顺序注视着整理起来的我的翻译书,真实地体会到“啊啊,因为这本书,而得以造就这样的我”。也有仅仅只是为了自身的愉悦而翻译的书,也有”好,下次就挑战这本书吧“这样下定决心,做好最坏打算,面对工作的书。无论如何,就是因为这些书而造就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说的,翻译就是用手把一句话一句话捡拾起来的”极致的精读“。这种踏实细致手工作业,以及需耗费的时间,定然会对人产生影响的。
无论如何在这里排列着的一堆书,几乎就是至今为止我翻译的所有书。这些书能出现在世间,对我来说是莫大的欢喜。1980年当我获得在文学杂志《海》上刊登菲茨杰拉德的好几篇短篇小说的翻译时(这是我作为翻译家本质的出道),做梦也没有想到至今能亲自参与如此多的翻译。
虽然不至于说感慨万千,不过就有种一边大汗淋漓一边攀登高山,猛然一回头远望山脚时的感慨。岁月既有它夺走的东西,也有它留下而赋予的东西。
(后面三段是村上春树对编辑,摄影师,以及师傅柴田元幸先生的感谢,在此不翻译)
二〇一七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