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读夏目漱石的《吾輩は猫である》,书中时常出现一位叫水島寒月的人,实际上,他是以夏目漱石的学生寺田寅彦为原型的,据说《 三四郎 》里的野々宮宗八也有他的影子。寺田寅彦后来成了一位地球物理学者。
前几天,我在读朝吹真理子的随笔时,也看到她提及寺田寅彦,后来搜索了才知道这位寺田寅彦除了从事科学研究,还写了很多随笔,这些随笔多是以他自己的日常观察为主,又有情感的自然流露,读起来趣味盎然。我接连看了几篇,昨晚看了他追忆夏目漱石的《 夏目漱石先生の追憶 》这篇文章,也深深地感受到他与夏目漱石之间的深厚感情。而这篇《コーヒー哲学序説》,我读着觉得很有趣,加上自己也几乎每天都喝咖啡,所以文字体验很亲切。
这样一篇几千字的文章,断断续续翻译的话,也需要两三天的时间。有时候碰到一些外来词或者根本搞不懂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也需要多次google和查字典,这种过程虽然繁琐但也受益不少。想着翻译的时候,一旦开了头就没法不继续下去。我的冲动可能来自于想把自己读原文时感受到的那种情感和意趣翻译出来,翻译完后,如果自己觉得有那种意味,就会小开心一下,如果稍有欠缺,就多加努力。每一次翻译,对自己来说都是一次积累吧。
《咖啡的哲学序说》
八九岁的时候我听从医生的命令开始喝牛奶。当时的牛奶还不属于大众一般的嗜好品,也不是常用的营养品,而是主要作为病弱的人使用的药品。因此,牛奶抑或说汤是有臭味且难以入口的,一旦喝了就会上吐下泻的也大有人在。那个时候也有一些新潮时髦的人,比方说当时上学的番町小学的同级学生里也有小公子的午饭是面包和黄油的。我连黄油这种东西的名字都不认识,坐在旁边用寒酸又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使用类似象牙的挖勺把盛放在精致的雕花玻璃壶里的奇妙般犹如黄色的蜡一样的东西挖出来放在面包上吃。而另一方面,自己所在的村里也有江户人家的孩子美味般吃着根本称不上是人可以吃的蝗虫的海味烹,对此,我也是用另一种意义的奇异眼光把它看在眼里。
刚开始喝的牛奶的确是难以入口的“药”一样的东西。为了容易入口,医生总不忘在里面添加些许咖啡作为配剂。取一小撮在漂白木棉小袋里装着的粉末状的咖啡浸入到温热的牛奶里,然后像汉方的感冒药一样摇一下晃一下。总之,这个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的咖啡的香味足以让在农村长大的少年的我心醉神迷。在对所有的异国东西都抱有憧憬的小孩的心里,这种南洋的西洋的香气让人觉得它犹如从未知的极乐乡远洋而来的一脉南风。不久以后我移居到乡里的田舍也继续每天喝一盒牛奶,然而已经没有了在东京尝到的那种咖啡的香气。在称为咖啡糖的角砂糖里封入一小撮粉末才是被一般爱用的时代,也早已朝着发臭发霉的异样物质变质了。
高中时代也经常喝牛奶然而不会使用咖啡这种奢侈品。而且给牛奶备用的可随时从砂糖壶里用牙刷柄舀出来的生砂糖也只是糖果的代用品。在考试以前砂糖的消耗似乎特别多。光阴似箭,直到三十二岁的春天去德国留学为止,关于咖啡与自己的关系之类的事情几乎没有在记忆里残留。
在柏林下榻的地方靠近诺伦多夫广场的Geisberg街,年老的主妇是陆军将官的遗孀。虽然是无情又嚣张的老奶奶却总说咖啡很好让我喝咖啡。每天早晨我穿着睡衣站在二楼一边眺望着高耸的煤气厂的圆塔一边喝着由女仆赫米娜端过来的温热的牛奶以及吃着香喷喷的面包。众所周知柏林的咖啡和面包都是很美味的。为了听9点10点或者11点开始的大学课程,我需要从林登大街坐电车出发。虽然结束了午前的课程就会在附近吃饭,然而因为早餐吃得少,加上又不像柏林人一样还会吃午饭前的零食,所以我们会吃过量的午饭,而这导致的必然结果是沉重的睡意悄然而至。到四点才重新开始课程,而在之前还有两三个小时,若是用来回去睡觉就会耗费大量的时间在电车上,所以我会去附近的各处美术馆参观,也会去比旧柏林的老街区还要偏僻的陋巷闲逛,看蒂尔加滕的树丛,在弗里德里希大街或莱比锡街的橱窗前,除了充当“柏林的散步客”也不能做其他事。即便如此,无从打发的时间就会在咖啡馆或甜食店的大理石桌上度过,看新闻的同时,一边小口小口地品尝咖啡,一边把淡淡的乡愁藏起来已然成了日常。
柏林的冬天没有想象中寒冷,然而阴暗又忧愁,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又沉重难忍的睡意如同浓雾一般笼罩着整个城市。它还会与无意识的轻微且慢性的乡愁混合而成一种特殊的睡意印在额头。为了驱赶这种睡意,如此一杯咖啡于自己而言就变得尤其必要。三四点的咖啡馆还没有吸血鬼的粉黛香,只会出现没事晃悠的老鼠。在甜食店,家庭妇女的客人大多爽朗,总能听到热闹的女高音和女低音的喋喋不休声。
在国与国旅行期间也大致保持着这种习惯。在斯堪的纳维亚的乡下恐怕能经常碰到坚固又厚实的,哪怕猛摔也不会破碎的咖啡杯。如此便能体会到用边缘厚实的杯子感受到的咖啡的味觉差异。我知道俄罗斯人发音的kofe与日语的发音非常相似。以前圣彼得堡一流的咖啡馆的点心是非常昂贵又美味的。感觉从这种事也能体察到这个国家的社会层次的深度。我体验过的伦敦咖啡都是非常难喝的。大部分场合只能勉强忍受ABC和狮子民众红茶。尽管很多人认为英国人的常识性健全得益于只喝红茶和喜欢吃原始的牛排,实际上普鲁士那战战兢兢的神经说不定是咖啡的产物。巴黎的早餐咖啡和法棍切片面包是众所周知的美味。想起来,当Gyaruson的侍者说完“Voilà Monsieur”,然后在小桌上吃早餐是我一天当中最大的乐趣。在Maderēnu附近的一流咖啡馆里喝过的咖啡凝结成水滴附着在茶杯和碟子上,所以要一起抬起来,还有这种令人惊讶的记忆。
我从西洋回来以后,周末经常去银座的风月喝咖啡。当时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够提供类似于咖啡的咖啡。不同的店铺又会提供味道不清不楚的咖啡或者红茶,还会喝到年糕小豆汤之类的东西。德国钢琴家S氏与W氏这一对密不可分的夫妇也经常在同一个时间来到风月。两人似乎要在这一杯咖啡里品尝到柏林乃至莱比锡梦。那时候的侍者穿和服,然而震后搬到对面以后,就变成了穿燕尾服什么的,与此同时自身的门槛也提高了,另一方面,适合S或者F或者K的我们的喫茶店陆续开张,自然我们也朝那边去了。
不限于咖啡,我对任何的食物都不存在“精通”一说。不过这些店铺各有各的咖啡的味道,所以自然能区别开。即便是奶油的味道也各有各的显著差异,这些都属于重要的味觉要素,所以略知一二。咖啡的出品确实是一种艺术。
然而,我喝咖啡,总觉得不是为了喝咖啡而喝咖啡的。我把在自家厨房费尽心思冲好的咖啡,放在乱糟糟的客厅的桌上品尝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也就没了喝咖啡的意思。在哪怕是人造的大理石或乳色玻璃上放上闪闪发光的银器,再放上一株康乃馨,餐车是银色的,玻璃犹如星空一般熠熠生辉,若是夏天电扇会在头顶呜呜作响,若是冬天暖炉会在角落发着热,总觉得不是这样,正常的咖啡的味道就出不来。咖啡的味道是咖啡被呼唤出来的幻想曲的味道。为了呼唤它,定然需要适当的伴奏抑或说前奏。银器和水晶玻璃的闪光琶音正是充当这支管弦乐队的一员。
研究工作停滞不前又无能为力的时候,我就会因为前述的原因而去喝咖啡。某些时候,当嘴唇一接触到咖啡杯的杯缘就瞬间感觉脑子里闪过一道光,与此同时也能轻易地想到解决办法。
我曾想过这种现象不会是咖啡中毒吧。如果是中毒,那么不喝的时候精神机能就会明显减退,喝的时候就会恢复正常,然而现在的情况明显不是这个样子的。它是作为兴奋剂的正当作用而发挥功效的。
虽然知道咖啡是兴奋剂,但是我也仅有一次真正体验到这个意义。我曾因为生病有一年以上的时间完全没有喝咖啡,然后在某个秋日的午后,我久违地去银座喝了一杯。接着漫无目的地走到日比谷附近,不知怎的就觉得那里的样子与平时不一样了。公园的树木和行驶的电车以及所有的常住的东西都让人觉得更美更明亮更愉快了,过往的人群也让人觉得非常可靠,总之世间的一切都似乎充满了祝福与希望的光辉。当我意识过来的时候发现双手的掌心都浸满了汗水。如此才深切地感受到原来这就是可怕的毒药啊,也认识到人这种东西也是被些许药物随意支配的悲哀的存在。
就如喜欢运动的人看到运动场面会进入同样的兴奋状态一样。热衷于宗教的人也会经历与此类似的恍惚状态吧。我想这是否被某种称为术的心里疗法利用了呢。
酒精或者咖啡之类的东西在禁欲主义者看来或许真的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东西吧。然而,艺术也好哲学也好宗教也罢实际上都与这些物质一样给予人的肉体和精神相似的效果。有连禁欲主义者自身都会因为陶醉在禁欲主义哲学中而导致年纪轻轻就自杀的罗马诗人哲学者。有因陶醉电影或小说的艺术而盗窃或放火的少年,也有迷醉于外来哲学思想而扰乱人世从而舍弃生命的人。有沉迷于类似宗教的信仰而让家族哭泣的家伙,也也有大动干戈而绝不悔改王者。
无论是艺术还是哲学抑或宗教,当它们作为人之所以为人的外显的实践性活动的原动力而发生作用时才初次拥有现实意义的存在价值,那么从这层意义上讲,对自己而言,也可以说在大理石桌上放着的一杯咖啡是为自己而存在的哲学或宗教或艺术了。如此,只要它能够多提高几分自己的本职工作的效率,哪怕是笨拙的艺术或者半生不熟的哲学抑或不彻底的宗教,至少对自己而言都是实用性的东西。只是若被说到这不就是肤浅且名声不好又贪得无厌的原动力吗,那也说得通。话虽如此,有这些东西也挺好的吧。
宗教在常常使人沉迷和麻痹官能与理性这些点上与酒精相似,而咖啡的效果则在使人的官能变得锐敏,以及使洞察和认识变得透明这些点上与哲学有几分相似。因酒精或宗教而杀人的事情多有发生,然而因沉醉咖啡或哲学而犯罪的却鲜有听闻。或许是因为前者是信仰的主观存在,而后者是怀疑的客观存在吧。
艺术这种料理的美味时常让人迷醉,这种让人迷醉的成分在前记的酒精里也有,也就是尼古丁,阿托品,可卡因,吗啡等等这些东西。依据这种成分或许还能将艺术进行分类。取决于可卡因艺术或吗啡文学能造就多大的悲伤。
咖啡随笔却不知不觉写成了咖啡哲学序说这种东西。这可能也是方才喝过的一杯咖啡带来的迷醉效果吧。
(1933年2月)
原文请参考:青空文库 / 《 コーヒー哲学序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