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看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看到“我”本想与同样经常一个人行动的柏木认识的时候,柏木说的那一番长话。翻译作为记录之用。
我作为三之宫近郊的禅寺的儿子,出生的时候就是罗圈腿的。……我这么告白的话,你估计会把我看成是说着与人无关的身世话的可怜人,但是我从未跟别人说过这些话。虽然我也觉得不好意思,不过我一开始就把你选为告白的对象了。不如说,来我这边于你是最值得的,如果我也随你的意,那就成了对你而言最好的路了。宗教家是这样嗅出信者,同样地,禁酒家也是这样嗅出同志,这你也是知道的。
是啊。我对自身的存在条件感到羞耻。我觉得自己失败于与这条件和解,并且友好相处。要说怨恨的话多少都不为过。父母本应在我年幼的时候,让我做矫正手术。事到如今已经太晚了。不过我对父母没感情,连对他们怨恨都嫌麻烦。
我深信自己绝不会有女人爱的。这是比别人想象的还要安乐且平和的确信,你多少也清楚的吧。不与自身的存在条件和解的决心,与这个确信,肯定是不矛盾的。为什么呢,如果我相信以现在的状态能被女人爱,仅仅是这个部分,就足以让我与自身的存在条件和解。我知道正确判断现实的勇气,和与这个判断抗争的勇气,能很容易地相通。光坐着不动,我就能抗争。
这样的我,不得不说,无法与朋友一样,居心不良地与妓女勾搭,失去童贞。为什么呢。妓女不是因为爱客人而接待客人。不论是老人,乞丐,单眼怪,美男子,还是不为人知的麻风病患者都能当客人。如果是普通人,大概对这种平等性感到安心,而去消费第一个女人。然而,我对这种平等性无法接受。以同等资格接待四肢健全的男人和我这种事令人无法容忍,这对我而言是可怕的自我亵渎。一旦我的罗圈腿的条件被漏看或忽视的话,我的存在就会消失,你现在持有的这种恐怖,我也受制于它。为了完全认可我的条件,我要比常人多出数倍奢侈的筹谋。我觉得人生务必要以这种方式达到目的。
我们被放置于与世界对立的状态这种可怕的不满,本应是不管世界还是我们只要一方改变了就能得到治愈的,然而我憎恨幻想变化的梦想,讨厌毫无道理的梦想。但是一旦世界改变了我就不存在了,或者我改变了世界就不存在了,这种论理性的钻牛角尖的确信,反而是一种和解,类似于一种融合。想到这样的我不被爱,就能与世界共存了。因此残疾者最后陷入的圈套,不是对立状态的消除,而是因认可对立状态的完全而出现的。这样一来,残疾就没法治了。……
这个时候在年少的我的身上,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情。作为寺院的施主的儿子,我的美貌广为人知,一位在神户女学校上课的有钱女,突然跟我告白。一时间我还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东西。
多亏了自身的不幸,我尤其擅长洞察人的心理。我不能简单地对她的爱的动机表达同情,然后故意找别扭。女人不会单纯因为同情而喜欢我,这是毋庸置疑的。从我的推量来看,她的爱的原因是异于寻常的自尊心。她拥有无与伦比的美,她深知作为女人的价值,所以不会接受自信的求爱者。她不懂得权衡自己的自尊心与求爱者的自满。也就是说越是良缘越会给予她厌恶感。终于,在洁癖般拒绝了对于爱的所有的均衡后,(在这点上她是诚实的),她看上我了。
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或许你会嘲笑,但是我对那个女人回答道:“我不爱你”。除此以外,还能怎么回答呢?这个回答很正直,且丝毫没有炫耀之意。对于女人的告白,如果奇货可居般回答“我也爱你”的话,那就太滑稽了,接近于悲剧。拥有滑稽外形的男人,应当懂得贤明地避免自己看起来像个悲剧。因为我知道一旦被看成悲剧,人们就不能安心地对待自己了。不显露自己凄惨的面向,对别人的灵魂是至关重要的。所以我痛快直接地说“我不爱你”。
女人丝毫不退缩。她说我的回答是骗人的。随后,女人在不伤害我的自尊心的前提下用心地,对我好言相劝。对她而言,身为男人却不爱她的人是难以想象的,如果有的话,他也是自我欺骗。就这样,她很好地应付了我那精密的分析,最终认定,我从以前起就喜欢她。她很聪明。假定她真的喜欢我,并且因为爱上了无从下手的对象,那么她就会计算只要敢说丑陋的我是美的就能惹恼我,或者敢说我的罗圈腿是美的就能使我愤怒,或者敢说不爱我的外在而爱我的内在就会更加使我愤怒,但是,她只是不停地跟我说“我爱你”。这样一来,我的内心也会因应分析而找到与之对应的感情。
对这个不合理性,我难以理解。实际上我的欲望愈燃愈烈,然而欲望并没有把我跟她联系起来。如果她不喜欢别人而喜欢我,那么我必定具备有别于他人的个别性的东西。那就是罗圈腿。因此尽管她没说出口爱的是我的罗圈腿,这种爱于我而言也是不可能的。如果我的个别性除罗圈腿以外还有其他的话,或许爱是可能的。然而,如果除罗圈腿以外我的个别性能被认可为我的存在理由,那么我也会补足性地认可这个东西,紧接着,相互补足性地也能认可他人的存在理由,进而,也能认可被世界包围的自己。爱是不可能的。认为她爱我是错觉,我也不可能爱她。于是我又重复说。“我不爱你”。
不可思议的是,我越说“我不爱你”,她就越沉浸于爱我的错觉当中。某个晚上,她来到我面前献身了。她的身体光彩夺目。然而,我是不举的。
这个大失败,把一切都简简单单地解决了。我好像终于向她证明了“我不爱你”。最终她离开了。
我羞耻不已,然而,相比于罗圈腿的羞耻,怎样的羞耻都无法与之比拟。让我狼狈不堪的还有更多别的东西。我清楚不举的原因。在那个场合,想到我的罗圈腿碰到她那美轮美奂的腿时,我就不举了。这个发现,让自己保持着的一定不被爱的确信的平安,由内而外崩塌了。
为什么呢,虽然不认真的欢喜油然而生,转变成欲望,循着欲望前行,并且证明了爱的不可能,但是肉体却把它出卖了,我本想精神上运作的事情,肉体却把它表演出来了。我碰到矛盾了。若说我不惧怕恶俗的表现,那就是我带着不被爱的确信,在梦里看到爱了,在最后阶段,把欲望放置于爱的代理就能使人安心。然而,欲望这个东西,要求我忘记自身的存在,并且要求我放弃在爱的唯一的关口不被爱的确信,这我是清楚的。我相信欲望是更为明晰的东西,而这却要求多少能梦到自己什么的,想都没想过。
从那开始,比起精神,我更关心肉体。然而,自己不能化身为纯粹的欲望,只能梦见它。变成风,变成无法从对面看到的东西,从这边能看清所有,毫不费力地慢慢靠近它,毫无遗漏地抚摸它,直至潜入至隐秘的深处。……当你自觉到肉体的时候,你能想象到与某种质量,不透明的,确定的“物”相关的自觉吧。我不是那样的。我是以一个肉体,一个欲望完成的,也就是我变成了透明的东西,看不见的东西,乃至于风。
然而突然间罗圈腿阻止我了。这绝对不是透明的东西。这与其说是腿,不如说是一种顽固的精神。比起肉体,这是以更确定的“物”存在于此的。
只有借助镜子才能看清自己的人可能会想,残疾这种东西,就是摆在眼前的镜子。这面镜子,日以继夜,映照着我的全身。忘却是不可能的。所以对我而言,世间众说纷纭的不安,也不过是等同于儿戏。不安,不存在的。我如此这般存在于此,与太阳或地球,美丽的小鸟,丑陋的鳄鱼的存在是同样确定的。世界宛如墓石一般纹丝不动。
不安的皆无,立足点的皆无,由此生发出我独创的生存方式。自己是为了什么活着呢?这种事情让人不安,甚至诱人自杀。我什么都做不了。罗圈腿是我活着的条件,理由,目的,理想……是活着本身的东西。仅仅是存在着,于我都负荷过重了。存在的不安,本就是在自己不十分存在之上产生的奢侈的不满吧。
我在自己的村里,留意到一个独自居住的老寡妇。说她六十岁也行,说她比六十岁大点也行。在父亲的忌辰,我作为父亲的代理去诵经,不过那里一个亲戚都没有,灵牌前只有老太婆和我。念完经后,我被引到另外一个房间喝茶,因为是夏天,我拜托她让我沐浴。老太婆往一丝不挂的我的脊背上浇水。当老太婆怜悯般看着我的腿时,我在内心打坏主意。
回到刚才的房间后,我一边擦拭身体,一边郑重其事般说起话来。我说,在我出生的时候,曾有佛给母亲托梦说,这个孩子成年后,只要向着这个孩子的腿诚心叩拜的女人都能极乐往生。老太婆信心满满地抓起佛珠,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敷衍般念着经,把拿着佛珠的手放在胸前合掌,如同死尸一般,裸着身子仰躺在地上。我闭上双眼。嘴上还在不停地诵经。
我是怎么忍住不笑的,你想象一下就好。我内心狂笑不已。我完全没看到梦。老太婆念经的时候,屡次三番叩拜我的腿。我向着自己被叩拜的腿,那个滑稽感让人窒息般心情大好。罗圈腿、罗圈腿,只是想着它,在脑里看着它。奇怪的形状。这个丑陋不堪的状况。这个肆无忌惮的闹剧。事实上时不时叩头的老太婆的散发会碰到我的腿的内侧,酥痒感让这变得更加可笑了。
从我触碰到那双美丽的腿不举以后,我就把欲望一事想错了。为什么呢,在这个时候,在这个丑恶的礼拜当中,我感觉自己兴奋起来了。在这个丝毫看不到自己的梦的地方!在这个最不被允许的状况下!
我抬起身,猛地老太婆倒下了。老太婆丝毫不觉得愕然,也没有思考不可思议的闲暇。老太婆倒下后,还是闭着眼睛,继续念经。
奇妙的是,这个时候老太婆念的大悲心陀罗尼的那一节,我记得很清楚。
……
如你所知,按照“解”的说法,就是这个意思了。
在我眼前,迎面而来的是六十几岁的女人,一张不施粉黛,且被日光晒得黝黑的脸。我的兴奋丝毫没有停止。而这就是闹剧最极致的地方,不知不觉地,我被诱导了。……
然而,不知不觉,等等文学性的说法是不行的。我看见全部了。地狱的特色,所有都清晰可见。而且还是在暗黑的情况下!
老太婆那满脸皱纹的脸,毫无美感,也不神圣。然而这种丑陋与老态,给予了我那什么都梦不见的内在状态不断的确证。无论那种美女的颜,在看不见梦的时候,谁能说它不会变成这个老太婆的颜呢。我的罗圈腿,与这个颜……是啊,总而言之看见实相支撑着我肉体的兴奋。第一次,我拥有了亲和的感情,并且相信自己的欲望。因此问题就是,不是去缩短我与对象间的距离,而是要如何保持距离,使对象成其为对象。
看见就好了。那个时候,我从在那个地方停止的同时又达到的这种残疾伦理,且绝对不会遭受不安的伦理出发,发明了我的色情伦理。尽管世人称之为沉溺,但仍然发明了相似的构想。根据与隐身草或风相似的欲望的结合,对我而言只是梦。在我看见的同时,也必须被毫无阻碍地看得一清二楚。我的罗圈腿和我的女人,都在那个时候被抛到世界之外。罗圈腿也好,女人也好,都与我保持着同样的距离。实相在此存在着,而欲望不过是假象而已。看见的我,向着假象的中央无限坠落,向着被看见的实相射精了。我的罗圈腿与我的女人,肯定没有触碰,也没连结,只是相互被抛到世界之外。……欲望在无限地昂首阔步。为什么呢,因为那双美丽的腿与我的罗圈腿,永远都不会再触碰了。
我的想法很难理解吧。还需要说明吗。不过从此以后,我就安心了,并且相信“爱是不可能”的,这你也能理解了吧。没有不安,也没有爱。世界永久停止的同时又到达。还有必要特地给世界注解“我们的世界”吗。关于世界的“爱”的迷蒙,我可以用一句话来定义。这是假象与实相结为一体的迷蒙。——毕竟,我知道对于自己绝对不被爱的确信是人间存在的根本样态。这就是我失去童贞的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