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anquille」在法语里是「安静的」意思,一个颇具魅力的形容词。我喜欢它的发音。在我听来轻快又舒缓的一首曲子里——「Un coin tranquille à Shibuya」,这个词更是被演绎得如水晶一般透明,纯粹。细细想来,渋谷是多么热闹的地方,可偏偏有一个安静的角落,让人喜欢,让人停留。
法语里许多副词都是以「-ment」结尾的,如「tranquillement(平静地)」,「doucement(轻轻地)」,「lentement(慢慢地)」,「joyeusement(高兴地)」,它们的发音也是我尤其喜欢的,仿佛一个词就能体现抑扬顿挫之感。
从一开始,我对法语的想象就来自于我所听到的,见到的各种生词和句子。是音调,是音调产生的颤动,是词的构成,是一连串字符所组成的句子的美感,是我对它的认识的累积,是与日俱增的爱意的沉淀。
沉浸在语言里,就如置身于一处广袤的麦田,处处是散发着清新气息的麦穗,不论随后拈起哪一束,都是收获,都是愉悦。它于我,不是目的的达成,而是一种犹如托付一般的信任,信任自己能靠近它,倾听它,继而诉说它,书写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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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时候,我读鹿岛茂的书,非常喜欢,一本接一本地读,读他写的十九世纪的巴黎,写那个美好年代的人事物。当书中偶尔出现一些法语人名,地名,或句子时,我会很想知道它们的含义。当时看起来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词,可往往,让人动心的,就是一个词的美好想象,一如「La belle époque(美好年代)」。
他写巴尔扎克的《高老头》,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小仲马的《茶花女》,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那么那么多让人热爱的东西,那么那么多属于法语这个语言世界的宝藏。倘若我能更靠近它,倘若我能更好地明白它会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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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为何法语会让我产生念想,我会说是「普鲁斯特」让我产生念想。
很多年前,当我初次晓得普鲁斯特及他的《追忆似水年华》时,我就粗略读过,但我没有读下去。我只记得,他描述的在贡布雷的生活尤为打动我。这个记忆如同一颗种子,藏在我心房的最深处。我喜欢听见他的名字,喜欢看与他相关的事的描述,喜欢《追忆似水年华》给予我的想象。我的种种喜欢成了这颗种子的养分,可很多很多年,这颗种子都没有机会萌芽,因为我感觉自己还未真正把《追忆似水年华》读下来。
「La vie est trop courte, et Proust est trop long(人生太短,而普鲁斯特太长)」——Anatole France
想必很多人都听说过这句话吧。从前我看这句话时,感觉幽默的成分居多,可后来,当我再次深思这句话时,就不由得害怕它会成为一种证言。是否,我会与普鲁斯特的书擦肩而过了。
我买过两卷日文版的《追忆似水年华》。当初看介绍说译者吉川一義以一人之力花费十年时间把7卷书全部翻译出来了。我感叹,感叹普鲁斯特是这样一个让人愿意为他奉献生命与时间的人。一如他的书,写记忆,写时间,当人想要了解他且阅读他的书时,也需要耗费如生命一般长的漫漫时光。
他仿佛缔造一个时间的传说。在这个传说里,他封存了一段美好年代的时光,这段时光成为了静美的,沉甸甸的书卷,而后,一个世纪接一个世纪,世人都在怀念和阅读这个传说。
大概是十月份的时候,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我看到一本先前没听过的《追忆逝水年华的》的译本,译者是陈太乙。看它的介绍说,译者给自己订下了一个十年之约,要在十年里把这套书完整地翻译完,现在完成了第一卷。当时,我感叹的是,又一个十年之约。时间,是一个当谈论普鲁斯特时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词。普鲁斯特的时间,译者的时间,吉川一義的十年,陈太乙的十年……一时间,我被这种时间的关联性给撼动了。下一刻,我想到的是,我的时间呢,我与普鲁斯特的时间呢,在何处,有多久。
我买了陈太乙的译本第一卷,意外地,我读得很顺畅,也无比喜欢。阅读它时,刚好碰上了我备考的时间,高浓度的法语输入也让我得以真真切切地想要亲近普鲁斯特的原文。我的亲近小心翼翼的,因为我知道我不可能一下子就读得明白,读得透彻,但是,时不时,碰到一些我喜欢的段落,我会翻开电子版,找到原文所在的地方,慢慢地,静静地感受一下的原文的美妙。
前不久我已经把这一卷读完了,读完后,仿佛整个人都变了样似的。这么说可能会显得夸张,然而,对于一颗埋在心里这么这么多年的种子而言,当它终于得以面向炽热的太阳,发芽生长时,可想,它已经不是一颗种子了,它蜕变成一棵有生命力的树。在我写字的这一刻,我甚至想说这一刻的自己变成了读完了《追忆逝水年华》第一卷且愿意继续读第二卷,第三卷…….的人。
我在书里写满了自己从原文里摘抄的一些字句。
这一刻,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对我而言,不再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谜了。尽管,在我看来,《追忆逝水年华》如同普鲁斯特的一座记忆宫殿,人在其中,是会迷路的,但只要循着心之抵达的方向,就能到达最终的出口,确切地说是第一卷的出口。
第一卷的魅力便是普鲁斯特的记忆宫殿的魅力,在这座宫殿里,有贡布雷温馨的生活与美丽的风景,有斯万赤诚般嫉妒的爱,有作者对自己曾遍历的地方的回忆和诉说的爱。
从前我喜欢贡布雷的描述,这一次读下来,还是喜欢不已。虽说书里的「我」不一定是普鲁斯特本人,但我想他早已掺杂了「普鲁斯特」与普鲁斯特所想象的「我」,所以,书中的「我」是让人喜爱的存在。
因为这一次的靠近,我得以靠近它的原文漫画版。很多年前,我买过一本中文的漫画版(书页早已发黄了),看得津津有味。我想,画画的人也是深得普鲁斯特的书的精髓的人,不论人物还是场景都不由得让人赞叹它的惟妙惟肖,犹如一部静态的电影。画画的人让黑白静态的文字有了光与影的交错,有了色调与情态的交相辉映。听它,是撼动人心的交响曲;观它,是美与美的层层叠叠。
如此,阅读普鲁斯特已然不是单纯的阅读,而是我对法语,文字,时间,记忆,风景,爱……种种与人生有关的美妙的词都融合起来的体验。
倘若生命的某个时候会有奇妙的时间巧合,那么,于我而言,此时此刻便是这样的美轮美奂的巧合。
在一些偶然性和一些必然性的作用下,一颗深埋在我内心的种子,迫不及待地萌发,茁壮成长。
关于鹿岛茂的文章,可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