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悲」是特定时空下蕴含着相对意义的「悲」,是物语里所定义的「悲」,也是男女主角所认为的「悲」。
倘若读大君的故事,总会忍不住问,为何大君宁愿选择死也不愿意接受熏君呢?有可能当她接受熏君以后,她和中君的命运就会改变;或者说,为何结婚在大君看来是一件如此恐怖的事呢。在大君的父亲离世以后,大君与熏君更是有了在一起的理由。
然而,正是父亲的离世,让大君坚定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愿结婚的想法,因为很大程度上,这是父亲留给她的遗言。她视之为珍重的告诫,是她对父亲孝义的体现。每一次当熏君想要靠近一步,而她感到自己有可能沉沦进去的时候,她都会认为这是对父亲之告诫的背叛。她先入为主地认为爱情是不会永恒的,男方一定会变心的,与其要面对他变心的一刻,不如让这一切都不要发生。一直以来,她都抱持着这样的想法。不论熏君表现得多么热情,多么忠诚,她都抹不去内心早已埋下的意念。任何人的劝告她都听不进去。因为能给予她劝告的人已经离她而去了。
大君并不是不懂熏君的心意,她懂的,明明白白地。倘若熏君对他没有爱意,倘若他把她当成家人一般看待,倘若他成为她的妹夫,她会乐意万分。正正是熏君炽热的爱意让她退却,让她无论如何也想要逃离。
比起自己,大君更担心的是自己的妹妹,中君。从一开始,大君就想把自己的幸福置之度外,她一心想充当中君的后援,为她寻觅一个好夫婿,在她看来,熏君正是最好的人选,可是,熏君的拒绝又恰恰引发了后续一连串加之在大君身上的重担。当中君与匂宮在一起后,面对着匂宮久久都无法前来相见,大君的忧愁和焦虑与日俱增,倘若中君不幸,那是她的不对,也是她的不幸;而匂宮所表现出来的轻浮更是一次又一次地印证了她对男性的看法,她感到自己没有能力脱离一个「成为别人妻子」的魔咒。她害怕自己活着就要面对熏君,就要被某些东西夹持着生活。在一日又一日的自责和忧虑下,她想着唯有离开,才是她最终的解脱。到最后,当熏君费尽心力让僧人给她祈祷的时候,她想着的仍旧是,倘若她有好起来的一天,她也会出家。出家以后,她就能坦然面对熏君了。
在熏君看来,大君的特别之处正是她一次又一次赋予他的离世之感。最初,熏君到宇治是为了寻求佛法,寻求精神安慰的,可佛性仍不纯粹的他,不可预料般喜欢上大君。尽管大君多次拒绝他,可他仍旧没有放弃。因为他相信他是懂她的。他懂她的担忧顾虑,懂她对婚姻的却步,懂她内心时时涌动的离世之愿,是如此多的懂得让他坚持,让他以为会有那么一天,他会打动她,让她改变想法。他为中君安排好所有事情,他不愿和中君在一起,所有所有,都是为了有一日,自己能和大君在一起。他相信他和她之间的懂得是弥足珍贵的,是仅属于彼此的亲近。
如此把周遭的一切都想得明明白白的两个人,却无法把这样的明明白白化作能让双方感到幸福的柔情。一边是熏君无可抵挡般的热情,一边是大君仿若冰雪的漠然,若论热情和漠然的强度,恐怕是旗鼓相当的,只是,它们无法融合在一起。
其实,假若没有结婚这个「不得不」实现的事,熏君和大君的心愿,也有重合的可能的。
大君临终的时候想得是,「もし命しひてとまらば、やまひに事つけて、かたちをも変へてむ、さてのみこそ長き心をかたみ見果つべきわざなれ、と思ひしみ給て(万一能好起来,就以病为由出家。唯有这样,双方不变的情意,才能一直维持下去)」。在她看来,唯有以死或出家相隔,爱意才能永恒。
当熏君初次与大君靠近而无果后,第二日清晨,他对着大君感叹的话是,「何とはなくて、ただかやうに月を花をも同じ心にもて遊び、はかなき世のありさまを聞こえ合せてなむ過ぐさまほしき。(哪怕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就这样以同样的心情一起欣赏月亮,欣赏花草,彼此诉说无常世界的种种,这才是我想要的)」。且不论这里藏着熏君多少的私心,可由始至终,熏君都仍旧遵守着他这番诺言。
在熏君的心里,自己内心对「无常」挥之不去的「迷恋」,对自己身世的不安,对世间许多坦率的自白,他都可以在大君面前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深陷「无常」纠葛的大君,仿佛成了熏君理解「无常」的桥梁。他在大君面前,总会有具体的话语,具体的行动,而不是自怜自艾的心。他想要通过爱意让自己,让彼此都能好起来。
相比于光源氏的故事里,仿佛他与任何一个女性的关系都轻而易举般得到,而女性并没有太多自我表达的机会,宇治故事里大君和熏君的相互诉说,相互理解,更有些超越时代的存在性。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纯粹得令人喜爱的。
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然感觉不到故事里的「悲」了。在熏君充满爱意的目光下离开的大君,何尝不是一种幸福的赞美呢。
*关于大君和熏君的故事,可参考文 |「《源氏物语》—— 総角(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