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看过一部电影,名为《楚门的世界》。它给予我的震撼是每当我想起它,内心都免不得会忐忑一小会,不忍多想。
当我得知呈现在我眼前的关于楚门的一切都是一个人为的谎言时,我是恐惧多于惊讶。第一个想法是,该是多么残忍的制作商才能这般若无其事又理所当然地摧毁一个人的生活;第二个想法是,朋友是假的,妻子是假的,连天空都是假的,也就是说楚门所生活过的每分每秒,他呼吸的每一口空气,他付出的任何细微的情感,他有过的喜怒哀乐,甚至他身为一个人的本身都是假的,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第三个想法是,是否我所生活的世界也如楚门的世界一般呢。而这个反问,差点也把自己给吓到了。
从那以后,我对「谎言」变得很敏感。这个「谎言」,不仅仅指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有可能出现的善意或恶意的谎言,还意味着我不得不去审视我曾认识过的东西,曾接受过的东西,是否也被建构过的。若某个时刻,发现自己所认定的或接受的东西,是被谎言包装过的,或是以一种不合理的方式呈现眼前的时候,那种恍然大悟是痛彻心扉的。一瞬间,原本缓缓流淌的时间化为尖锐的镰刀,它割裂土地,它愤然嚎啕,可它所流过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谎言的可怕,在于它是一种欺骗,更在于它是一种摧毁。某个时候,它摧毁人的情感,某个时候,它摧毁人的认知,某个时候,它摧毁人的信念,而最终,它摧毁的是一去不复返的人所经历过的岁月时光。它似在否定一个人身为人的资格。
当谎言变成一种真实占据人的身心而人又无法觉察的时候,它就如毒素一般在人的体内散播,继而,人的肌肤,人的面容,乃至于人的语言,都渐渐变成了谎言所塑造的样子,人也不再是接受谎言以前的人了。
虽说谎言多半有它华丽的模样,可若仔细推敲起来,它是经不起推敲的。推敲需要时间和思考,而这些东西,恰恰是人面对谎言时最可能放弃的东西。谎言的另一个不可多得的伙伴是惯性和重复。当一些东西习惯性地重复出现,即便它露出了谎言一半以上的真身,它的真实面貌还是会被人忽略不计。
我在这里所说的「谎言」没有特指任何东西,而以上感想也是从我过去的生活经验里得到的一些体会。可以说,在很多层面,深的浅的,关于人的,关于情感的,关于知识的,我都碰到过或多或少的「谎言」,而每当「谎言」的模样露出它的真实面貌时,我惊讶,不解,害怕,甚至也流过泪。我不愿意只用「被欺骗」之类的简单话语概括它,我会想,有些微观层面的东西,可能也与宏观层面的东西有关联,而有些可以言说的东西,也会与一些不可言说的东西有所关联。
当自己不得不说一些「善意的谎言」时,我心里是知晓的,而这种时候,我多半会搪塞过去,或是轻描淡写地说些边缘性的话,或者干脆沉默,但我无法在明知道它是谎言的情况下把它说出口。我时而感到痛苦的是,为何对方能轻而易举地说出好些谎话,仿佛自己是一个容易受骗的人似的;为何说谎是轻松的事,而不是事实。
在面对一些事的时候,可能还未到说谎的程度,但人的话语多半会变得迂回曲折,弯弯绕绕的模糊,这或许与一些拒绝或说服的意义也有关联,但我自己,若非必要,也不愿意花费时间烦恼。
看完《楚门的世界》后,我时时感觉「真实」一词,是可贵又沉重的。就如所有人都大声劝告楚门,留在摄影棚里,不要去面对真实的世界,这样他就一辈子无忧无虑,可对于一辈子活在谎言世界里的楚门,哪怕是呼吸一分钟的来自真实世界的空气,他粉身碎骨都在所不惜。真实,可能是分分秒秒的事,也可能是偶尔有之的事。
这或许也与我阅读一些关于平安时代的历史类的书有关。叙述与历史是两回事。不论是哪个时代,都避免不了被叙述,而叙述,它不一定就是历史的真实发生。它会因应需要服务群体而发挥自己的功能。可实际上,在我得知某些引人入胜的文字是叙述而不是历史的时候,我宁愿在我眼前的只是朴素的,不加修饰的话语,例如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些时地人事,因为它的真实性,不论放在哪本书,放在哪一行,当它需要出现的时候,它都经得起推敲,而无需多少验证。
虚构,叙述,历史,在我看来,都是不同的。虚构可以是一种精神和感官上的无需验证的享受;历史是喝一杯白开水的澄净心情;而叙述,有可能是忐忑又怀疑的目光对视。
真实的出现,会因为一个个真实的出现而变得更为坚定和实在。真实不会让人不堪其负,它放在人身上的重量,是愈久远愈轻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