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读《枕草子》，读到关于「紙」相关的段落时，还是忍不住感叹清少纳言倾注在这本草子上的爱意，准确地说是她对中宫定子的爱意。需知，这本草子的前世今生皆与「紙」有关。
《枕草子》的323段写到，在藤原伊周仍是内大臣时（994-996年），某个时候，伊周给定子送去份量十足的昂贵的草子（纸），定子问用它来写什么好呢，她说一条天皇想写类似于《史记》的书，而我想写《古今和歌集》之类的书，一旁的清少纳言看着沉甸甸的草子，脱口而出道，「要是给我的话，我就把它当枕头好了。」（这便是「枕」的来源）。一时兴起，定子把所有的草子都赐给了清少纳言，让她想写什么便写什么。
得到纸张的清少纳言，出于忙碌，可能写了一些，也可能完全没有写。等到「长德政变」（996年），伊周被革职流放，定子眼见身边的人遭遇不堪对待而悲伤出家，顷刻间，繁华美丽变成颓垣败瓦，这时的清少纳言因与藤原齐信有过密的来往而被定子身旁的人怀疑她背叛定子（齐信是间接让伊周落罪的人，后来他获得藤原道长的支持而得到升迁），时不时出言刁难，感觉无可辩解也无处容身的清少纳言选择告假回到自己的家。原本喜爱定子也喜爱宫中生活的清少纳言不得不宅在家里，无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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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时候，中宫定子又给清少纳言送来许多纸张，清少纳言感动不已，她没想到自己过去在定子前打趣般说起的话，定子竟记在心上。
在《枕草子》255段里，清少纳言曾说，「世间诸事烦扰，感觉一天都过不下去了，不论哪里也好，想着不如去某个地方藏身起来的时候，若是有普通但雪白漂亮的纸，上等的笔，白色的色纸，陆奥纸之类的东西送到手上，便觉得无论如何还是可以活下去的。」听到清少纳言这样说，定子笑道，「真是容易满足的人啊。」
因为清少纳言曾经说过的话，定子给宅在家里的她送去二十包齐整的纸，并附上一句话，道「早点回来吧」。送来的纸张是定子无言的心意，她晓得这能让孤独的清少纳言振作起来，乐观起来。
因为感动，也因为无限怀念起定子，怀念起在她身旁度过的美好日子。想到遭遇种种变故的定子多半心有郁结，寡欢不乐，对比之下，更加让人缅怀起从前的荣光和美好。如此心思，促使清少纳言提笔写下一段段仿佛黑暗中照进来的光一般的欢乐文字。不论是提及定子的还是没有提及定子的，字里行间都能让人感受到，这是与定子有关的美好曾经。因为这样的过去，有过去的定子，有过去的一条天皇，有过去的藤原道隆，有过去的藤原伊周，还有过去的清少纳言……那时候一切都那样和美温馨，平安喜乐，过去所留下的印记未曾磨灭，它只是被封存在记忆里，而清少纳言的文字让过去的印记重现眼前，一段段，情真意切。
后来，当《枕草子》写了相当一部分后，清少纳言机智般「故意」让草子落在传话人的手上，经由传话人，草子献给了定子，多半定子和定子身旁的人都读过了清少纳言亲笔写下的草子，无不感慨她对定子的忠心，无不从她的文字里读到从前的美好时光，到此，她们对清少纳言的怀疑也一扫而光。（这里的传话人指源経房，在146段里，写到他在清少纳言宅家期间，他曾往返于定子和清少纳言之间，把定子的情况告知给清少纳言）（参考「山本淳子 -《枕草子のたくら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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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子再次给清少纳言写信，这一次，她在信里只放了一片山吹的花瓣，上面写着「言はで思ふぞ」。
山吹花瓣与「言はで思ふぞ」都意味深长。首先，在当时的语言游戏里，山吹意味着「口無し（无言）」。对于当前遭受怀疑的清少纳言而言，她无疑是这一片山吹花瓣。
接着，「ただ一重」出自和歌——
「我が宿の 八重山吹は 一重だに 散り残らなむ 春の形見に」
——「拾遺和歌集」「春」
(我家的八重山吹能留下一瓣也好 当是春天的纪念）
和歌本身是缅怀春天的，然而此处定子用它来传达自己的心思。曾经的日子如春日盛放一般烂漫美丽，自从父亲过世，哥哥流放，属于人生的春之纪念一个接一个消失不见。「至少清少纳言，我希望你能回来，当是春天的纪念。」
「言はで思ふぞ」亦出自另一首和歌——
「心には 下ゆく水の わさかへり 言はで思ふぞ 言ふにまされる」
——（「古今和歌六帖」五 雑思）
（内心暗藏的心思沸腾涌动。无法说出口的心意，要比说出口的还要强烈）
遭受非议的清少纳言自知无可辩解，百般心思都藏在心里，这一切定子都看在眼里，晓在心里，她想让清少纳言知道自己明白她，也明白一切。她相信清少纳言的忠心，更相信她对自己的情意。在此，她用一片山吹花瓣和「言はで思ふぞ」表达自己对清少纳言的想念和渴望她回归的心情。
或许这就是「双向奔赴」的情意吧。定子一次又一次的来信和纸的礼物消解了清少纳言内心被人误解和排挤的难受和痛心，而清少纳言写下的《枕草子》也充当了完美的使者，成全了她与定子彼此间的理解。不多久，清少纳言便回到了定子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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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54段的「うれしきもの（高兴的事）」里，细细读来，有好几段都与定子和纸相关的。若是定子读到这一篇，定会莞尔一笑吧。
「遠いところはもちろんのこと、同じ都のうちながらでも、自分の身にとっては大切な人と思う人が病気であるのを聞いて、どうだろうか、どうだろうかと不安にため息をついている折に、快方に向っているという知らせをもらったのも嬉しい。（遥远的地方自不用说，哪怕住在同一个地方却相距甚远，当听到对自己而言非常重要的人生病了，想着那个人的样子如何了呢，因为不能去探望而忐忑不安时，有人给自己传话说那个人已经好了，便非常高兴。）」（「那个人」若是指定子，也恰恰当得很。政变那一年，定子怀着身孕，接二连三的不幸更是让她不堪重负。）
「みちのくにの紙や、白い色紙、ただの紙でも、真っ白くきれいなのは、手に入れたのもうれしい。（陆奥纸，白色的色纸，哪怕是普通的纸，若是收到雪白漂亮的纸，就会高兴不已）」
「尊い方の御前に人々が隙間もなく座っている時に、今御前に参上したので、少し遠い柱のもとなどに座っているのをお見つけあそばされて、「こちらへ来なさい」と仰せになっているのは、通り道をあけて、御前近くにお召入れになっているのこそうれしいものだ。（女官们一个挨一个在御前侍奉着，而御前却一眼便看到在稍远处的柱子旁坐着的自己，笑说「到这里来」，于是大家都给我让道，让我走到最靠近她的地方。这是令人高兴的。）」（这里的御前是定子吧）
在我看来，《枕草子》是一段难得的纸的情缘。起初，它是一叠沉甸甸的无名无姓的草子，而后，因缘际会，它成了清少纳言和定子之间情感的寄托，情感的纪念。她们相互懂得，相互惦记，相互成全。无名的草子，在一个字一个字的晕染下，成了时光和日月，成了美好和永恒。
不论是长篇文章，还是短短的一句话，只要细细品读，都能体会到清少纳言的心意。她落笔的时候，她思索的时候，她想到的，眼前浮现的，都是定子的样子，或是她曾在定子旁度过的美好时光。再想到当时的纸是多么珍贵的东西，便能想象作者的每一个字都是珍重的。在定子离世以后（1000年），清少纳言仍旧笔耕不辍，对《枕草子》进行续写和修改。
只要抱着这种心情去读《枕草子》，便是无论何时都感动满怀，收获满满。
注：
*《枕草子》的现代语译本版本繁多，我手上就有两版不同的，因译本所参考的原本不同，段落编排上会有所出入，但内容不变。此处的译本版本参考「《枕草子》能因本，松尾聡 永井和子 訳・注」
*文中的和歌段落解释参考「山本淳子 -《枕草子のたくら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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