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澁澤龍彦的家
倘若没有读过澁澤龍彦的书,便不知道大千世界还有多少。或许也不会认识稲垣足穂,Balthus。
照片里的澁澤先生总是一副少年模样,尽管已到了大叔年纪,可对我来说,也还是年长一些的哥哥印象。虽然想见戴着太阳眼镜和穿着高领毛衣的澁澤先生,可他在我懂事以前的1987年离世了。相比于人的生命而言,或许只是一点点,然而,书写留下的东西拥有更长的生命长度,翻译和评论,随笔,小说,他的声音,至今仍然回荡在书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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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中学时代认识澁澤先生。1998年,当时的我只有少数几个在网络上认识的朋友,一位仅知道网名且比我年长的友人从三重县静冈县来家里留宿,在爸爸的书房里,我们一边吃零食一边聊天直到深夜。这是Hans Bellmer啊,这是澁澤啊,男装打扮的友人兴高采烈地从书架上把书抽出来,翻个不停。
在那之前,我对书几乎毫不关心,对书架也几乎没有兴趣,可友人却问道,为什么不读呢。很有趣哦,友人这般告诉我,至此拿出来的许多书也只是沾满灰尘的东西,瞬间变成了了不起的存在。读澁澤龍彦的友人,有一个与男装颇为契合的爪子脸,以成为漫画家为目标在静冈县当看护师。不知道真名,也不知道住所。当时晓得她是二十三岁,可是否为真实年龄也不确定。倘若那时候没有看到她兴致勃勃般从书架拿书的姿态,我与澁澤的宇宙相遇的契机还会延后许多吧。
与澁澤龍彦的伴侣龍子相识是六年前的事。当时在银座有金井久美子的画展,在餐会期间或什么地方,我们俩碰面了。龍子女士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活跃,时而说出来的话十分疯狂,逗得桌上的人都笑个不停。
澁澤先生的家在镰仓,到了春天,澁澤家前的野地会长满土笔。澁澤痴迷于它,穿着睡衣就在野地摘起土笔。睡衣沾上泥土也不厌烦,像小孩一样背着土笔回家。始终弯腰摘野菜的澁澤先生,我从未见过,可到了春天就下意识想起来了。什么时候到了春天来镰仓玩吧,龍子女士曾邀请过我。于是时隔六年,实现了拜访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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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仍旧有些凉意的天气,我们约好在车站会面。一直帮忙给访问记拍照的写真家新津保建秀也是澁澤龍彦的大粉丝,从前就听说,还是学生的他在得知澁澤先生的讣告后,在葬礼那天跟到寺庙跟到镰仓的家。诶!还到了他的家,尽管惊讶不已,可从前作家的住所都是公开的。龍子女士也说有许多读者到访过。最近,到了深夜,还有男人闯入家里不得已叫了警察。龍子女士的爱犬もみじ,非常聪明,一听到脚步声就吠起来。
午后的书斋,立着一个四谷シモン人形,脸的轮廓通透发着光。脸颊的皮肤有些脱落,尽管还是水灵灵的少女模样,可皮肤的时间历经几十年后,那种美妙显得愈发美丽。桌上的东西,也几乎维持着生前的样子。上面放着印有「澁澤龍彦」字眼的原稿用纸。孩子使用的铅笔,淡黄色塑料制三角板写着「シプサハ」和「ひっかきキズ」这样的文字。澁澤是爱惜物品的人,三角板是他小学生时候使用的。直到现在龍子女士也会用它划线。三十七年,历经如此长时间的房间氛围,与澁澤在世时还是一样的。餐室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画。澁澤在法国买来的Leonor Fini的肖像画,一度剥落又被重新修复的金子國義的画,还有萨德在狱中写的信。想要蒸粽子的时候进了厨房,看到在窗户的旁边,挂着田佐和子的画。先前便听闻龍子女士擅长款待客人,那天她也做了春天的饭食。开香槟吧,她说,刚落座不久,便成了酒宴。我时常梦见,土笔的酱油煮,土笔的梅煮并列放着,有点苦,但还是想吃。鸡蛋和凤尾鱼的冷盘,若竹煮,章鱼的墨西哥风沙拉。澁澤和龍子颇有美食的趣味,无论吃什么都很快乐。澁澤有点豪华主义,若有喜欢的东西,便会说着「好吃好吃」那样吃起来。现在已然见不着了,可若碰到不好吃的东西,就会怄气不满。真是可爱又生气的回忆。沙发和椅子,也是使用与澁澤挑选时相似的布料和纹样多次更换。龍子女士说最使人安心的事是坐在家里的椅子上。听说正在坐的沙发是醉酒后的土方(土方巽)时常用来睡觉的,连屁股都震惊了。她又道,土方回来一趟就会好些天都不在家。
咬竹笋的时候汁会流出来,非常柔软。这是龍子女士从后山挖来的。最近三十年,镰仓的景色也发生变化。连土笔也摘不了了。澁澤喜欢的野地也消失了。澁澤对自己的自制土笔非常自豪,经常对来取原稿的年轻编辑说,吃过土笔吗?或许会想,这是见面了就会讨厌的叔叔吧。书里的澁澤一直都是我憧憬的人。
龍子女士擅长料理,可父亲也是料理,洗涤,针活,磨鞋通通都会的人。作为补偿,他经常不归家。在什么地方吃过的东西,回头父亲就能在家里重现了。培根鸡蛋或土司,焗饭,奶油炖菜。龍子女士忘记的料理,却在朋友的家里,听到他们说,这是你父亲曾经做给我们吃的哦。父亲的回忆出现在别人家的餐桌上也是无比美妙的事。
澁澤不懂料理。曾经离家一周的龍子女士让澁澤握住刀,跟他说「在家里无法自立的话会很困难的,我不在家的话怎么办呢?」然而,澁澤对做饭不感兴趣,充其量只能炒芝麻或炒银杏。龍子女士很快活,当澁澤在家里笔耕不辍写原稿的时候,她会到许多住在镰仓的人的家里玩麻将。
与澁澤一起度过了十八年,澁澤离世后,至今过了三十七年。
我以为只有书斋保持着澁澤生前的模样,别的房间都改装过了的,然而,它们还是从前的样子,惊讶就是这样一边修缮着一边生活。与竣工时同样的油漆每五年会重新漆一遍。天井的壁纸和画的位置,也会在换了壁纸以后恢复原位。窗帘也是,使用相同色系的置换。布带的部分因为找不到相同的东西,就会从旧窗帘上拆下来,重新贴在新窗帘上。出乎意料的劳力使人惊叹,龍子女士却笑道「我很喜欢住在这里。变成腐乱死体那样被发现,也挺好的。」
与澁澤相识的时候,龍子女士是「芸術新潮」的编辑,然而对艺术不感兴趣的人却进入这个圈子显得有些奇怪,龍子女士本想成为一个体育记者,可当时的女性不能从事那种工作。「到Buffet那里取材吧。」被编辑总监这么说的时候,龍子女士却回应道「自助餐,太棒了,去吃吗?」她不认识Bernard Buffet,以为是自助餐。龍子女士的好友キノシタ是澁澤的大粉丝,「你结婚以后我就能自由出入澁澤的家了。」龍子女士被友人这般劝告着与澁澤结婚了。如今仍旧频繁与キノシタ联系,也会一同去旅行。七十岁的时候,两人还抱着一同赴死的心去了巴西。
少年时期的澁澤努力,坚强,忍耐,在病床上的时候,也几乎不说丧气话。因为此,龍子女士说梦到澁澤在什么地方等着自己。自从他病了以后,以至于离世以后,几十年间,在梦里,澁澤都在等着温柔地呼唤道,要不要早点跟他见面,心情一到就会梦醒。数不清多少次梦见这个梦,然而,回头一看,也发现这个梦早已消失不见了,龍子女士明快地说。与澁澤的关系,在他生前早已过得完满了。所以现在也能快乐生活。
从午后到晚上,一直都是觥筹交错般度过的,在安静的餐室里,被骷髅和玉虫围绕着谈天说地,后来,龍子女士说起了难以忘怀的土方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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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澁澤龍彦离开的前年,澁澤的朋友舞蹈家土方巽离世了。入院以后也还好,终于到了危急时刻,土方的妻子联系了好几位友人,澁澤夫妻,吉罔実,種村季弘,赤瀬川原平,大概八个人到了医院。大家都在病房外等着,到了医生说临终了,便让所有人进了病房。睡着了的土方巽,本该毫无意识的,可他突然站起身,像平常跳舞那样,把手伸开,没一会整个人倒下,就这样死去了。站着的时候,也不像怪物那样,而是像舞蹈那样,站着。「诶,他要跳舞吗?」龍子女士惊讶不已。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是骗人的。他站着,好好地。」
这般奇怪的人绝对不存在。
尽管土方巽也时常说「舞蹈是豁出性命站立的死体」,可他真的在临终之时体现出来了。
突然间,狭窄的屋子,人的气息变得浓密起来。土方或许想,自己就在舞台上吧。于是无意识地站起来,开始跳舞,接着死去。明明没有意识的。跳舞这件事,该多么深入骨髓,才能在临终之时还想要跳舞呢。这件事实在使人愕然,听了这个故事以后,在桌上哒哒哒嚼着土笔吃个不停的もみじ也没有停下,所有人都无言了。
(注:略有删减;文中提及的「土笔」是一种植物;另外,不确定把狗狗的名字もみじ翻译成什么,保留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