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又看得见的 – 想象的朋友
天现寺
我曾有过非常喜欢的朋友,只是名字再也想不起来了。那是小小的,薄绿色的龍。
放学时间,旁人看起来我只是一个人,可在我的肩膀上,龍一直都在的。回到家之前,它都陪着我。它像坐在我的肩上,不过龍是可以飞的,它悬浮着,动作很俊敏,时不时,它的胡子还是钩爪什么的把脸颊和肩周刺得痒痒的。龍可以活上千年,上万年,它比我年长许多,有三百岁吧,在龍族看来还是小孩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龍出现在我身边,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它就在了。如今想起来,去学校的时候,它不会出现,课间休息的时候,它也不会出现。唯独放学的时候,出了校门走到旁边的步道桥时,它就会出现。因为没有一起说话的同学,所以我跟龍一起走路回家。
我读书的小学,校舍灰暗暗的,整然有序的古旧床板,石造的阶梯,以及排满标本的灰暗走廊,我都觉得漂亮极了。从教室的窗户望出去,总能看到运动场上高大的榉木。绘画室的松节油味和雕刻室的木屑味,我也喜欢。尽管非常喜欢学校的建筑物,可与人的关系却好不起来。从小学四年级到六年级,我几乎没跟同班同学说过话。休息时间也总是一个人坐在桌前,去更衣室也是一个人,上体育课,因为没人和我同伴,那些猜拳输了的人,就会用一根手指捉我的手,仿佛碰到什么污糟糟的东西似的。放学后,因为不会跳绳,被麻绳打到跳起来。太痛苦了,以至于意识都要消失了,运动场正中央的榉木看起来都是倾斜着的。心要从身体里跳出来了,像灵魂出窍似的,连被绳子打到的事也不知道了。那时候,我想心稍稍离开身体,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吧。
到小学三年级,都有可以说上几句话的同学,可突然有一天,朋友全都消失了。课间休息的十分钟,我被认定为污物,就这样,大部分同学都把我当成恶劣的生物。虽然也有温柔以待的人,可所有的人,尽管不能这样说,可基本上我都是一个人。
回到家就把学校的事忘光了,如此我也没跟家人说起过。有半年的时间,我都被同学欺负,这种事没法说出口。一旦脱了校服,看见布玩偶,玩起RPG游戏,在电脑上写文章,一边吃点心一边看时代剧,心和身体就能紧紧贴合在一起。被父母,以及帮忙家事的川波和中岛两位女性宠着,就能松一口气。张开嘴巴就能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热乎乎的,被爱情滋养着的时间,守护了我的自尊。
在我成长到一个人可以做任何事的大人后,就觉得那几年的时光并不是什么要紧事。有那么痛苦吗,都快要忘记了。然而,当时的我,每天都是生着气上学的。
在我一个人走路的时候,龍会跟我说话。虽然龍是小小的,却带着闪电,也能看到胡子,以及让人不安一般大的翅膀。翅膀薄薄的,仿佛能看到对面一般的清透,泛着紫色。龍跟我说,在海的那边,有一个生活着许多龍的岛。在盐巴像雪一般下着的日子里,龍群会在地上摩擦身体,洗雪浴。剥落下来的鳞片散在地上,闪闪发光,看起来如同亮晶晶的矿物。盐雪融化后,混着鳞片的地方,岛上的人会拿来吃,如此就能活得久了。我时常想起岛上的人,或许在这个岛上,我会如精通武艺的勇者一般与恶人作战,所有人都精神饱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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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的事,第一次和人说起,是在跟小说家村田沙耶香吃饭的时候。突然间,问她,是否有像龍一般的朋友。想象的朋友,对这样的词虽有抵抗,可把它看成是没有的东西,亦或把它想成是不可思议的,也不乐意,又想不到其它更好的词。很多时候,我把它简略成イマフレ(イマジナリーフレンド)。
小时候我有龍这样的朋友。沙耶香氏也有想象的朋友吗?
那一刻,村田回答道,现在为止有三十个这么多了吧。听说有三十个这么多,我吓了一跳,后来她解释道,好朋友是复数的,其他的人都是这些好朋友的朋友,把这些人都算在内的话就是这个数。确实,把岛内的人都算进去的也差不多是这个数。龍已然不会在肩上却还是我的朋友,那时候对这件事并不知晓,用过去式说起它来时还有点悲伤,然而,能碰到如今也还有想象的朋友的人,说起话也不会被笑,这也让人高兴。或许当我有什么事的时候,龍还会出现也不一定呢,说着话的我这么想。
摄影的那天,风很强劲。相隔十年多,再回到母校。获得芥川奖的时候,因为要拜访老师回过去一趟。正好是放学时间,学生连续不断地走出来,被警备员提醒,便到附近的咖啡店,等到没人为止。那天也是银杏叶被强劲的风吹散一地的日子。
一边喝着焙茶煎茶一边说起身边的事,自己感觉小学的事已然过去很久了,然而一旦走上步桥道,往昔自己的身高和步伐的感觉,书包的重量,以及周遭皆是闹哄哄的仅有自己是一个人的忧郁感都会明明白白地袭上心头。现在,当我感冒的时候,都会梦到从前在小学的校舍迷路的梦。那是感冒好了自然会忘掉的梦。
在天现寺跟前走过的时候,就会把大拇指藏起来。那时自己抱着把卒塔婆当武器与坏人作战的心情与龍一起经过天现寺。在站前有长长的神户屋,总是飘荡着诱人的面包香气,为了搭乘地下铁,就要通过昏暗的楼梯。
下广尾站的楼梯时,总觉得像下到地底一般的心情。无论何时,都流淌着令人恶心的,裹着湿气的空气。暗暗的,也总有漏水的声音。湿气从底部吹上来,湿润了裙子,目之所及是垃圾碎。电车的喧闹声,和轨道倾轧声。人们走路的声音。让人觉得这是与冒险颇为相宜的效果音。
有一回,在广尾站的电话亭前,被同学叫住了,她跟我说,要是在电话亭里,跟电话俱乐部通上话,就和我一起回家。现在想来是让人恼火的盛气凌人的话,可当时,我马上拿出了电话卡,拨通了写在手巾上的电话号码。电话通了,我却害怕极了,过了一秒,就挂掉了。看着我的人,喊道,朝吹同学,太讨厌了!她真打电话了。那个人笑了,一下子就走上电车,自己回去了。
打电话的时候,龍不在,我多么想它出现,它也没有出现,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它出现了。就是这样的关系。
尽管每天都与龍说话,可一打开家门,我就会忘记龍的事。直到下次放学时分,朋友都不会出现。
注:为了保留原文的感觉,保留『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