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只想翻译文章第三段(觉得它写得酣畅淋漓),可又觉得没头没尾的很奇怪,便翻译了整篇文章。虽说全篇文章都像是作者一个人的“自嘲”和“怨言”,可读起来却很欢乐(我是一边读一边笑的),大概是字里行间的真实和琐碎打动人了吧。
除了这本书,我还没读过佐藤春夫的其他作品,当初是被它的书名吸引的,知道是随笔集,便买来看。前不久看了一些,今晚想起来,又看了几篇。看完这篇,就想翻译了。
写了好几遍这篇文章,可都无法写得有趣。《我的日常生活》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最无聊的。而且是最杂乱无章和不成规律的,完全不知道从何写起。给出这种标题的杂志记者,绝对是笨蛋。而我却含含糊糊把它接过来了,可谓是笨蛋中的笨蛋。我为他的愚蠢感到愤怒之余,也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加倍的愤怒。明天,若他过来取原稿,便对着自己和他都诉苦一番。——我生活中好的东西,至少对自己而言有意义的东西,有趣的东西都写进自己的作品了。近来不太好的东西也写了。我的创作集,好与坏都是我的生活。我剩余的生活,可以说是我的生活的渣滓。我净过着渣滓般的生活。
大概文人的日常生活,都是最贫乏的,且是局外人所不懂的。当然这是表面话。日常生活这种语言早已因其相当的表面意味取胜了吧。表面上看来, 世间所认为的过着有趣生活的人都是小偷啦政治家啦新闻记者啦交易员啦,还有无理也罢会与这些人接触较多的艺人什么的吧。外人看来,大概没有什么比文人的日常生活还要无趣的吧。尤其对我这种生活欲望较少的人而言,可以说完全没有日常生活。我不过是糊里糊涂般放置在红褐色的榻榻米和拉窗之间的东西。就这样虚度时日。每天大概会有两位客人到访,平均说话一个半小时。都是杂志记者和编辑,书店的出版部的人,以及其他同行的朋友。这些客人是我日常生活的中心。
我只有七八个好朋友,无论是谁都是三四年乃止十年,十五年以来共同交谈过生涯中的各种各样的问题,话题的人——艺术,人生,美人,歇斯底里,宇宙,永恒,月亮,花,贫穷,星星,社会问题,俗物,死,死了却仍旧活着,活着却已然死了,那些人到底懂什么啊,凭什么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它们是菲律宾群岛,杰作,陀思妥耶夫斯基,歌德,爱伦·坡,霍夫曼,武者小路实笃,柴田柴庵,巴尔扎克,基督教,宫岛新三郎,天才,没读过但可能有趣的东西,有趣但读不下去的东西,昨晚做梦了但梦里出现了以前的恋人,艺术——总觉得比小说蕴含着更多什么好的东西,无论如何你到底是艺术家困惑也是没用的还不如放宽心呢,说到底你都没有论理的头脑,那都是你神经衰弱的道理,其实我活着一点也不快乐,道理都说不通的人却能当批评家也是荒唐的,一行字都还没写,你用烛台吗——蜡烛的光像你呢挺好的,烛台是室生犀星送的,有时候就处在是否能解决如何翻译最后这句话的困境里——I can compare to no earthly sensation more properly than to the after-dream of the reveller upon opium–the bitter lapse into every-day life–the hideous dropping off of the veil,我也是用这种原稿纸但笔好像不好使,您妻子的病是什么样的,惯常的A和B之间的问题怎么样了……。我们时而喋喋不休,时而大声说话,偶尔想到什么便不约而同地沉默十分钟且沉醉于沉默,我和我的朋友们都非常喜欢说话。话里会出现暗号和暗语,不经意间听到的人就很难理解那是什么。——这种时候,我就颇感幸福。有时候,我说话太快也会难倒对方。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成了「精神上的口吃」,想说的话说不出来,焦急不已,也就说得更快更多。这时候,我的健谈是不幸的。
和我说话的人,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四五人,也会有轮流替换着来一天达到八九人。当中的一个人,肯定会打扰到我的睡眠。我不会抱怨。不如说这是我的习惯使然。客人们都知道我十年来的习惯,因而大致都在午后一点左右来我家,而我仍然睡着。朋友们知道我好睡懒觉。知道我不好出门。知道我会感到寂寞。同时知道我爱喋喋不休。知道我宁愿扔下工作也要说话。然而,朋友不多的我却任性地总是用同一副嘴脸面对他们。我对朋友从来没什么顾虑的。朋友给予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特权,我也给予他们一样的东西。如此,我们便拥有了心与心触碰感应的瞬间。这时,我就不是孤独的男人了。
客人中某位朋友,偶尔会邀请我去散步——除此以外,我都没试过一个人到遥远的地方去,除非我有特别的事情——借钱,或者突然想买一本渴望得不得了的书。特别是这一年来。
没有客人的时候我是无聊的。太阳光对我而言是无聊的东西。我会读新闻,然而,如果天气情况不太好的话,新闻这种东西,肯定会提供某种厌世观的材料。因此我都是战战兢兢般读新闻的。偶尔,我会想去泡澡。可纵然想了,三次也仅有一次会真的去。有时,住在附近的谷崎润一郎会过来挥着手巾邀请我同去泡澡。没有客人,也没有泡澡的劝诱人,我就无所事事般坐在桌前。一个人思考自己想住的家,翻开地图,画画,空想,不知不觉,红色的夕阳从西边的窗照进来。打开窗户能看到美丽的晚霞。我下楼,从后门走去临接着的寺庙的墓地。那里是我这种时候散步的区域。我一吹口哨,狗狗「豹(狗的名字)」就会穿过某个破围墙,飞着跑过来。我和这位随从一起在巨大的墓石间漫无目的地溜达十五到三十分钟。从开始到结束享受十支或十一支烟。「豹」的耳朵和我的袖子都塞进了小草。
屋子亮灯的时候,我的心也亮起灯了。我在屋子的角落像「破碎的花瓶」一般避开人坐着。「把我放在那里吧」。
说起来惭愧,我非常在意天气。晴朗的天,很早——将近十一点的时候——醒过来,这一天头脑会非常清醒。只有在这种日子,才能在感受茶和烟草的美味之余,又能完成一定量的工作。在这种日子,晚上还能吃四碗饭。这十年来我都只吃两顿饭。然而,当雨下个不停,我只能吃两碗饭,而且还是极其不容易的。偶尔仅能吃一顿饭。这种雨天,或者下雪的天气(冬天将要到来的时候),我的厌世和憎人情绪就会到达顶点。我胡乱地抽烟和喝茶,以及往火盆里吐痰——妻子或客人看到都会觉得我不爱干净,可我丝毫不在意他们的表情。我不过是把过去积攒下来的痛苦的记忆,悉数一次性地把它们吐出来。我不过是想要消失了。——然而,即便是这种苦日子,到了晚上,也会变得快乐。我几乎都在晚上写作和读书。虽然也会在白天写作,可那都是废物,到了晚上又不得不重写,最近都决定不等到亮灯就不写东西了。只要亮灯了——若没有客人——就能快速地,兴趣使然般写作。写得好的时候能写十七八页。然而,这种时候,文字的运用,助词的使用都会乱套。若是最慢的文体,写五页就头昏脑胀了。平均能写八页——不如说是试过吧。最近都写出不来了。两三页就写不下去了,到了第二天又会把这两三页撕烂。因此,我总能收到原稿的催促。他们和我说「写什么都可以」。我愤怒。我耗了那么多的时间!——这种时候,我写了一行便把笔扔掉,嘟囔道「讨厌,讨厌」。
我大概凌晨四点睡觉。很多时候,我就在床上听着从隔壁的寺庙传过来的早起的太鼓声。其实,我会在一个半小时或两个半小时以前就躺在床上,看书或者熄灯后思考事情。围绕作品而做的事,主要都是凌晨的两点三点四点这两三个小时。这个时候我的头脑会异常活跃。很容易得出平常思考的事情的结论,或者产生新的想法。之后便能安心入睡。时而有感到什么也没想但也睡不着的时候。明天,到了同样的时刻又会重复昨天的事。继而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多少次重复思考。有时候,在这种夜晚我会想去旅行。——两点的时候会听到有货物列车或什么,从田地那一端开过来的声音。然而,思考旅行的目的地,又觉得这里那里都没趣。我把这称为无以名状的乡愁。这种乡愁,或许就是我艺术的酵母。
我的日常生活肯定不是正常人的日常生活。我也知道。然而,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我的这种不正常的日常生活模式在这十年间形成了。我逃学也是因为清晨醒不来的缘故——夜晚也经常睡不着,所以没去上学。这种歇斯底里的日常生活,在某位漂亮的女子的结婚日(不是和我,而是和别人)终于成型。——这种事,本没必要在这里写。
总之,我的日常生活就如这篇文章一样,没有要领,散漫无律,战战兢兢,不做点什么事情就无法安定的状态,自己也困惑不已。
1920年2月
(完)
害怕晚上才想要翻译什么,不翻译完就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