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随笔集里收录的文章都非常耐看,可以说看得我如痴如醉。
里面有一部分收录的是当时川端康成给「風景」写的一系列连载《「伊豆の踊子」の作者》,总共有十九篇。这个连载虽是以「伊豆の踊子」为主调的,然而毕竟写的年份是在1967至1968年,距离「伊豆の踊子」(1926年)出版已有四十年的时间,所以文章里的东西既有作者当时的生活片段,也有一些与「伊豆の踊子」有关的回想或切实发生的事。内容极其详尽,能一窥作品背后的许多有意思的事。
其中的六、七篇提到,当作品发表以后,作者陆续收到一些读者的来信,其中有特地询问小说内容的。我觉得跟日语有关,也挺有意思的,在这里放一下。
在小说接近末尾的地方,写到“我”与“舞女”分别时,有一段是这样的——
「はしけはひどく揺れた。踊子はやはり唇をきっと閉じたまま一方を見つめていた。私が縄梯子に捉まろうとして振り返った時、さよならを言おうとしたが、それも止して、もう一ぺんただうなずいて見せた。」
信中问,这里「うなずいて(点头)」的是「私(我)」还是「踊子(舞女)」,另外,「さよならを言おうとしたが(想要说再见)」是「私(我)」还是「踊子(舞女)」?
看作者写的缘由,是某间中学在学习这篇课文的时候,学生们议论纷纷,于是向作者写信,提出这个疑问。
我当时看到这里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巧妙的地方。乍一看,确实像是「私(我)」在「うなずいて(点头)」,也在「さよならを言おうとしたが(想要说再见)」,然而再细细读一下,便觉得,这两个动词的主语都应该是「踊子」。
作者在文章里是这样写的——
はじめ、私はこの質問が思いがけなかった。踊子にきまっているではないか。この港の別れの情感からも、踊子がうなずくのでなければならない。この場の「私」と踊子との様子からしても、踊子であるのは明らかではないか。「私」か踊子かと疑ったり迷ったりするのは、読みが足りないのではなかろうか。
一开始,我完全没想到会有这种问题。这明显是指舞女的。从在港口分别的情感来看,必须是舞女。从在场的我和舞女的样子来看,也很明显指的是舞女。若是纠结或困惑是“我”还是“舞女”,只能说没有认真细读了吧。
「もう一ぺんただうなずいて見せた。」で、「もう一ぺん」とわざわざ書いたのは、その前に、踊子がうなずいたことを書いているからである。
「对着我再一次点头」,这里我还特意写了「再一次」,那是因为在这之前,也写过舞女点头的画面。
是的。回头看小说的话,就会发现,在这个段落之前,曾出现两次舞女点头的画面。一次是舞女和他的哥哥的对话。哥哥问会有别人来吗,舞女摇头;哥哥再问,其他人都在睡觉吗,舞女点头——
「外の者も来るのか。」
踊子は頭を振った。
「皆まだ寝ているのか。」
「踊子はうなずいた。」
后来,当舞女的哥哥去买票的时候,只剩下我与舞女在那里的时候,便有了下面的描述——
栄吉が船の切符とはしけ券とを買いに行った間に、私はいろいろ話しかけて見たが、踊子掘割が海に入るところをじっと見下ろしたまま一言も言わなかった。私の言葉が終わらない先き終わらない先きに、何度となくこくりこくりうなずいて見せるだけだった。
这里写的便是,虽然我一直跟舞女说话,可舞女都一言不发,在我说话的过程中,舞女数次点头。
由此可见,有了这两处的“点头”铺垫,进而才有了分别时的最后一次。
「私が縄梯子に捉まろうとして振り返った時、さよならを言おうとしたが、それも止して、もう一ぺんただうなずいて見せた。」
作者接着解释,若这里的“想要说再见”和“点头”的主语是“我”,那么前面的「私が」就该是「私は」。我想从语法上来看是一目了然的。相当于「が」限定了主语「私」只属于前面的这句话「私が縄梯子に捉まろうとして振り返った時」,而不能并列地描述「さよならを言おうとしたが」和「もう一ぺんただうなずいて見せた」。
作者又引述了英文的翻译,是这样的——As I started up the rope ladder to the ship I looked back, I wanted to say good-by, but I only nodded again。这个英文翻译把“说再见”和“点头”的主语都直接翻译成“我”了,而且把原文的一小句「それも止して」省略了。(我没看过中文版的,所以不晓得是如何翻译的,若有空,去书店翻翻看)。
后面作者写到,其实自己也并非故意省略主语而使得读者困惑,只是笔之所至,就这么写了。若重新改写就损害文章了,所以即便有这种疑问,他也没作修改。作者又提到英文省略的这句「それも止して」恰恰才是氛围的体现。它其实给了读者一瞬的喘息,也轻轻地摇动了一下人的情感。“我”感觉舞女像是要说再见,然而又停了,之后她对着我再一次点头。这要多么目不转睛地凝神注视着,才能察觉到这轻微的停顿呢。其实也从侧面说明“我”是极其不舍的,想要把舞女的最后的身影都看在眼里。
正如我一开始说的,这个地方,若细细品味,就会觉得它是挺巧妙的。省略了主语,恰恰能表达“我”与“舞女”之间想说却不能说出话的那种暧昧又不舍的情感在两人的回望间无限地游荡着。
从描述上看,当时他们两人已然隔着一些距离,当“我”回头看“舞女”的时候,“舞女”看着“一方”。其实关于舞女的所有描述都是从“我”的自身想象出发的。“我”看到“舞女”望向某个地方,但她是不是看着“我”呢,这是不清楚的;“我”又看着舞女的嘴唇动了,仿佛说了什么,可能想说再见,但是否真的想说再见呢,也是不确定的;最后,什么也没说的舞女,向着我再次点头,仿佛千言万语,不舍的,无可表达的所有都凝合在这个点头里了。大概舞女的内心,她也希望“我”能从这个“点头”里读取到什么信息。所以,短短的几句话,其实把两人之间那种微妙的,你猜我,我猜你,你我皆不舍,又略略不忍心的情感都表露无遗了。
若是给这几句话通通加上主语,就当加上舞女当主语,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好在读到的是原滋原味的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