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プラトン的恋愛》是这部短篇集里的一篇。
倘若我必须向她证明我是「作者」的话,那也只能通过写作,抑或创作作品的方式来证明了。认识她,尽管在这个场合,使用认识这个字眼是否合适尚不可知,然而,从我开始写小说以来,我与她便结下了奇妙的关系。一开始我收到信,信中写着,用你的名字发表的小说正是我写的。在我手里,有着同样开头的信的数量,正好与我写成的小说的数量是一致的,我假装无视这些奇妙的信,可实际上,我做不到。也就是说,不停写作的我与她是隔离不开的。住所和姓氏都从未透露过,因而也无法联系上写信的人,对这位「真正的作者」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真正的作者与我的关系,完全是一方通行的。当然,「一方通行」这种说法,是从我的立场看的,在她看来,大概就不是这么一回事,总而言之,我不了解她以及写信的人的性别。
最初的信的信封早已发黄。纸张大小和纸质皆是各式各样的白色长方形信封,墨水的颜色,也是不时使用绿色的,深棕色的,紫色的。绿色啊深棕色啊紫色啊这些墨水,都洋溢着大正时代的趣味,讨厌极了。笔迹的话,该说没有个性吧。就如战后的人大都如此一般,可以说是与毛笔的习字完全无缘的,让人想到活字字帖那种,糟糕不堪的字,更确切地说,与我的字是一样的,光是读的话也没毛病,然而冷不丁奇怪地跳起来的地方,只能说精神上有点神似,就这种字。
或许,存在一个人打算写相似内容的小说——这是很有可能的,就拿所谓处女作的我的小说来说,同年写诗的一位青年,他就曾说过,那种水平的小说,我用一个晚上就能写出来给你看,让我惊讶不已。那种水平的话,或许大部分读过一部两部被称之为小说的东西的人都能写吧这种意思。这么一说,我觉得也有道理。——即便不能写出完全一致的内容,写个十分相似的,也不是没有可能。「作品」这种东西,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读她最初的信——打开厚厚一叠整整齐齐的西洋纸时,那种沙沙作响的声音,我还记得——稍微,尽管无法抑制因执着于称之为自豪之情而产生的不悦,然而,作者究竟是谁呢,说实话我是完全没放在心上的。我写了那部作品这种自负心什么的,立刻就会被写的人正是我这种痛苦感给取代了。让那个未知的人物充当那部小说的「作者」,我就能成为别的小说的「作者」了吧。对啊,冒称别的小说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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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我发表了小说信就会送到我手里,这当然是令人厌恶的。然而,我也确信她是一等一热心且本质的读者,抑或说,她就是冒称了作者,又或者,正是如此也不一定,总之,正是通过她的信,我知道自己写了一部小说(对我而言,抑或对她而言)。这种事情,我一直把它当成秘密。我不知道怎么跟别人说,况且对于把她的事情告诉别人,我也稍有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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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无论我怎么写,她都会宣称是自己写的。究竟,我是在什么时候读了她写的东西呢,我问。她略带微笑——我会无意识地把她的微笑想象成一种美——对,她估计会略带微笑般回答,你不记得了吗。由始至终,我是无法质问她的,然而,光是读她写的东西这件事,如同被选择的恩惠一般被允许了。也即是说,通过写小说,我与她的关系得以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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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意义上我被她弄得痛苦不堪,然而我对她的好奇心,她是怎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对什么东西抱有爱恋,拥有什么样的经验,究竟在思考些什么,也变得想知道了。我想给她赋予肉体。然而,她拥有肉体这件事,也包含了她是女的还是男的这种困惑,对此我是存疑的。坦白说,我蔑视自己的肉体,因而也难以想象「真正的作者」的肉体是堂堂正正的美物。就如热恋的诗人一般,我吟诵着。啊,拥有肉体的你是不可思议的。让我(我们)魂牵梦绕——。倘若我并没有写那么少的贫弱的作品(这种说法估计也蔑视了她的存在),而是她写的,那么我就能认为与那些作品作品无缘是幸福的事。然而,现实是我用自己的手写字,或者说把自己紧闭在无法书写之内。也可以这么认为。我想问,有谁,身为一个作家,却经历过从称之为真正的作家那里收到信的事情吗。大概只有我是这种恶劣且精巧但又算不上高级的恶作剧的受害者,想要确证也是可能的。就如没有证据证明这不是恶劣又执拗的恶作剧。
虽如此,我也无法二十四小时为此烦恼。我有我的生活,而且还能乐在其中。正常又理所当然的生活,尽管时有无聊,然而这种无聊不是腐蚀心灵的时间,对于通过使用不幸测量硬度一般测量现实是多么宝贵的东西这种经验,我也毫无兴趣。总而言之,对于不得不承受年轻又娇嫩的感受性,以及邂逅拥有明确又极其鲜明的轮廓的世界,即使没有痛切的违和感也能接受就好。当我感到被紧闭在无法写作的压倒般世界里的时候,不也说明我正要开始写吗。如同许多作家,不论是谁,都曾有过的经历一般,相比于我自己写的小说(然而,她不是这样说的。她说,是我写的。),抑或她写的小说,更喜欢能阅读无数喜爱的作品。一旦恋上了阅读,就包含了嫉妒。
我带上新近必须开始写的小说的笔记,几篇早已写完但为了编成一册短篇集而必须要修改的短篇小说,几本还没有读的书,以及受到奇妙的诱惑而接受写下的「谈论自己的作品」这种内容的原稿去汤河原。对于自己是否有资格谈论「自己的作品」当然另当别论,然而,在温泉逗留一段时间所需的金钱,正是通过售卖自己的作品而获得的收入,并且,在温泉工作,这种传统的执笔方式,也不能说完全不羡慕。
谈论自己写的小说,或者谈论打算写的作品,这种事情,为什么无论是谁都一边逃避着,一边又不经意地说出口了呢。沉默虽是被命令的,亦是开始的语言。依据想要讲述真实的欲望而开始讲述,实际上却把真实覆盖的语言,为什么能开始讲述呢。「谈论自己的作品」当中被要求的被期待的东西是什么呢,可能是某种告白之类的东西。在假装成告白的东西里面,巧妙地隐藏着成为幻想自体的《书物》,这种形式正是我所梦想的。也就是说告白这件事空无一物。只不过,我阅读自己的小说时,会产生奇妙的热情。倘若这部小说当真是她写的,那么我已然成了她的读者,也正因为此,我感受到如此这般强烈的热情。然而,我已经计划写以「柏拉图式恋爱」为名的小说。这又会有谁会写呢。是她呢,还是我呢。
如我所料,「柏拉图式恋爱」一句也写不出来,笔记里也没有记录任何东西,我白天散步,晚上要么读书要么一个人喝酒,如此度过了五天,在这期间,本该开始写的关于三年前写的短篇小说的「谈论自己的写作」,最终也全部变成她的语言,照抄了她的信。为了抵抗她,我写了在花卷町的灰褐色的杂货店的板门上用钉子钉牢的兔子的毛皮(露出沾满了凝固成胶状的血的皮),以及在去往岩手的列车上梦到的兔子的事情。虽然我想到了冬天的花卷町那阴沉沉的天空以及,从毫无怪异毫无个性可言的地方城市的灰色与褐色与淡蓝色的血管里透出来的发白又褪去血气的天空,然而我有没有去过那个城市,以及让城市栩栩如生呈现于眼前所需要的杂乱无章的生命要素,通通都从记忆中的花卷町里去除掉了,城市在记忆的迷路里消失不见了。「秘密都市的精灵为我挑选了方向」的这个城市,完完全全荡然无存了,连本应确凿可见的兔子皮也消失了。这些东西,是否都曾在书里读过呢。沾满了茶色与红色与紫色的胶状的血与脂的毛皮,它或许不是我见过的抑或写过的,而是被钉牢在我读过的故事当中。
斜阳西照,怎么看都像是贫寒的外行人所经营的旅馆,有着仿佛没有其他客人一般的宁静,旧时从西边的窗户能看到的大山已然被巨大的观光酒店的灰色混凝土建筑物完全遮挡了,当然,这里的住宿费是无论我住多久都是一贯的便宜。长时间被西阳照射而发黄的隔扇上描绘着露出阴险表情的拙劣的鹤画,在地板中央,挂着一幅写着诸如白鹭在雪中哀鸣的歌的挂画,在这前面有一部小小的黑白电视,一张印有啤酒杯杯印的古旧木茶几,茶几上有茶具,用已经褪色的友禅布覆盖的梳妆台,挂着三个晾衣架的衣橱,这些就是房间全部的用品。黄昏时分去泡温泉,之后吃旅馆的主妇做的家庭里料理如炸猪肉,刺身,和用蛋黄酱拌的沙拉,若说在一个人悲惨地默默饮酒的每一天里,什么是一个人吃饭的最大美事,那当然是一边读书一边吃饭也不会碍着谁了。想起每到这种旅行(一个人去过的几个小旅行),我总会带上小说的笔记,在夕阳照射下如桃色的金属般闪闪发亮的澡堂里,想到那时我曾时常听到的还没有写的小说的最初呼唤,就不禁泪流满面。在主人公面前消失不在的「他」抑或「她」,正是目前还没有写的作品吧,稍稍感动地思考至此,便对自己的率直感到泪眼汪汪了。在溢满热水的池子里,我的身体融化其中,很快地,不是身体,亦不是压迫般包围着的暖融融柔绵绵的热水,而是在所有的存在与我相结而融化的水中,已然变成不是我的东西漂浮在水里。在沉默,静寂,以及热腾腾的乳白色的雾气里摇摆的玫瑰色阳光中,时间被温柔地延长了,热水像是在被梦见的梦中延展开,这个梦不是我看到的梦,而是她看到的我在其中充当梦的登场人物的酥麻麻的梦想,也再次在热水里融化了。让我(我们)魂牵梦绕——。
吃过午饭后,我沿着在公园里流淌的溪流散步,有位不认识的女子跟我搭话。带着胆怯的态度,然而又让人感受到不知为何的强迫感,她跟我说话了。她似乎很了解我的事情,当她用这种调子和我说话的时候,直观地我便意识到这个女子正是「真正的作者」。我对「真正的作者」抱有的隐秘印象,反映着无意识的自负和愿望,如前所说的,伴有美这种形容词的东西,实际上却一点也不匹配,(要细致地说明如何不匹配不光不是我的兴趣所在,也是粗鲁的),让她看到我沮丧的表情,估计是对「真正的作者」的失礼吧。之后当她问起我还没吃午饭要不一起吧,我情不自禁地诱惑般回答,已经吃过饭了,一起喝个茶倒是可以的。我们在靠近公园入口的轻食餐馆的靠窗位置相对而坐,她点了最贵的烤牛肉三明治和蟹沙拉和咖啡,而我只点了咖啡。我已经想不起来我们说了些什么了。(除了混杂着咔哧咔哧地咀嚼生菜和西芹的声音,她说起了「柏拉图式恋爱」,关于还没有开始写的小说。)她一边舔着沾到手指上的从烤牛肉三明治里流出来的肉汁,「真正的作者」说起了「柏拉图式恋爱」。我不光不经意地听到了些许在信中提及的她的真意,还付了三明治,沙拉以及她喝的三杯咖啡的价钱。在下午三点回到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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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以后,果如所料,我收到了从「真正的作者」那里寄过来的信。那根本不是写了什么谢谢我请客的话,而是装入了当时说的「柏拉图式恋爱」的原稿。
我思考良久,本可以对它置之不顾的。把它投入垃圾桶,抑或把它烧没了,也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我把手伸到放在桌上的用糟糕的字体写着我的名字的信上(看起来就像是我写的自己的名字一般),把它当成这种事想都想不到会发生一般完完全全地烧了也是简单得很的。把信(她寄过来的所有信)放在庭院里,浇上石油,一擦火柴扔进去就完事了。也必须在桶里装满水,以防万一般看着火把它烧得干干净净。在极短的时间里,这些信就会被火焰吞没,喷出薄紫色的烟,变成粉末状的一踩就碎的黑色灰烬,淋上水以后就会粘在地面了。然而,这么一来,就像什么消失不见了吧,我绝望般靠在椅子上。总而言之,我会发表「柏拉图式恋爱」吧。而且,我还会说,这就是我的作品吧。
翻译仅供记录之用。若觉不当,可参考原文。
金井美惠子 -《プラトン的恋愛》,197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