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提前一个小时上学是因为想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学习。当我打开教室的大门时，已经有一位跟我有同样想法的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的桌上放着笔记本和参考书。他就是全年级最聪明的“鱼糕”釜本。他看到我以后，有点意外，小声地说了一句“真早啊”，然后又把视线挪回桌上。我小心翼翼地移动到自己的位置上。釜本的目标是名门私立大学的附属高中。即便是午休时间也不会离开自己的座位，独自一边吃饭一边看参考书。
想到他会不会觉得好不容易才有的私人时间以集中精神，却被我打扰了呢，内心不禁在意起来。我尽量不发出声音那样，从书包里把教科书和笔记本取出来，然而画着老师的画像的文件却哗啦啦地掉落一地。
“抱，抱歉。”
我慌慌张张地把它们捡起来又看了看后面的座位，釜本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写字。
把收拾完的文件放入书包后，双手突然停了下来。虽然是肖像画，但我也很久没看过南老师的脸了。
自从一个月以前在楼梯发生过那些事以来，我就无法正常注视老师的脸了。为了避免碰面，无论是上课还是在走廊，我都是低着头的。上课时，需要点名的时候，老师也会故意跳过我的名字不念，这大概也不是偶然吧。
老师的画像总共有十二幅。所有的画几乎都不像，然而把它们通通放在桌上认真细看的话，就会看到有一副，明显的就是老师的画像。
这一副画，特别强调了轮廓的深度，还画了鼻梁和脸颊的阴影。平常的南老师不会有这个样子的。只有在夜里，被车内灯光照着的时候，才会显出这个样子。我就在他的旁边看过这个样子。被他紧紧抓住手臂的时候。
看完所有的画像，并整理好桌上的文件后，猛地一回头，发现釜本站在我的后面。
釜本看着我手中的一捆文件说。
“真厉害。”
“吓我一跳。干嘛？”
“这个”，他用手指着：“真厉害啊，这是你画的？”
“这个？嗯。吓死我了。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不小心撞见的。抱歉哈，……真厉害啊。这全都是同一个人啊。”
“啊啊，嗯。”
“谁？”
“诶？这个？”
“嗯。有模特吗？”
“诶，这个，这个人，诶……釜本不认识的？”
“是吗。我觉得是南老师。”
“不，不对。”
“不是吗？我觉得挺像的啊。”
“不对啦。怎么可能。”
“但是，你看这个刘海，中分的刘海啊。”
“一点也不是。这个，你看这个人，不是日本人。”
“啊，是吗？”
“嗯。这个是爱德华·福隆。”
“诶？谁？”
“爱德华·福隆。不认识吗？”
釜本点头。
“就是啊。不认识吧。”
“名人？”
“《终结者2》里的演员，演约翰·康纳少年。”
“少年吗？不好意思，我以为是大叔。”
“我是打算画少年的。”
“嘻嘻。终结者啊。没看过。有趣吗？”
“嗯。或许吧。我都不记得内容了。”
“这个，正在画？”他用手指着桌上的第十二幅画。
“嗯。”
“是吗。画完了给我看看呗。”
“嗯，不，这个完成不了了。”
“为什么？”
“呃，画够了。”
“可惜了哦。都画到这里了。你画完它不就得了？”
“这样啊……。那，如果完成的画……可以？怎么可以。”
“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嗯……，不过拿着也没办法。送给你吧。全部。”
“全部？”
“背面可以用来当草稿纸，看。”
我翻到画像的背面，让他看背面的空白。
“……那我就要过来了。”
“总共十二幅哦。如果完成了就用订书机订好再给你。”
“嘻嘻，谢谢。考完试会看一下，《终结者》。”
“TWO”
是TWO，釜本举起两根手指，然后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过了八点，开始有人来上学了。没一会，教室又变得吵杂起来，最终，我的学习时间也就翻了笔记本的几页就结束了。
不知是否职员会议延长了，铃响了好一段时间，班主任佐佐木老师都还没进教室。往后一看，釜本还是保持着跟早晨看到的一样的姿势，低着头用自动铅笔写字。
在早礼快要结束的时候，才有人打开了教室的门。
“请安静——”
然而，走进教室的不是佐佐木老师，而是南老师。
“老师，你是不是走错教室了？”有人说。
“佐佐木老师今天患了流感休假了。从今天开始这一星期都由我担任早晨和放学后的指导课。”
“老师很有空吗？”
“是啊不行吗。赶紧了，把昨天的作业收回来。”
诶——，瞬间一片哗然。
“第五节才是数学课。”
“等到第五节课啊。”
“为什么还没做完，昨天的数学题哦。”
“想着午休的时候做的。”
“不行不行。来，后面的人帮忙收起来——”
最后的人是釜本，他过来收作业的时候，跟我说：“是啊，一点也不像。”
到了第五节课，我把还没画完的第十二副画像放在桌上。然后对比站在讲台的老师和画像上的老师。真的与本人一点也不像。我在上面加线的时候，下意识地笑了好几次。
“刚刚，你又画画啦。”
到了打扫的时间，当我在楼下的洗手台清洗抹布时，小锅走到我旁边说。
“诶？什么？”
“南的画像。”
“南老师的画像？没有画啦。”
“你不是在画吗？刚刚。”
“那不是南老师。”
“诶。那是谁？”
“爱德华·福隆。”
“哈？”
“好像所有人都误解了。我什么时候画南老师的画像了？”
“你不就是在上数学课的时候偷偷摸摸地一边看一边画吗？”
“我画的是爱德华·福隆。”
“……是吗。”
“第十二幅也快完成了。”
因为在第五节课画了很多，现在只需要画完耳朵就完成了。
“如果完成了，你要吗？”
“不要。”
“之前就约好了啊，至少也给一副。笑脸，认真脸，全身……披头散发的南老师。怎么样？”
“南？不是爱德华·福隆吗？”
“是啊。披头散发的爱德华·福隆。如何？”
绝对不要。小锅说。
到了指导课时间，在南老师进教室之前，我把纸放在桌上，握紧铅笔做好准备。如果要捕捉耳朵的形状就要在老师看着侧面的时候，这个瞬间是绝对不能错过的。
如果今天完成不了，明天也行后天也还行，但我非常想能在今天完成。就在今天完成它，我强烈要求自己。今早的时候，还从未这么想过。大概是釜本的功劳吧。
从老师开门进来后，我就着手开始画了。
人的耳朵这东西形状还挺复杂的，我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了。本想靠近去观察它静止的状态，但是指导课时间只有十五分钟。
当值日生宣布明天的事项时，老师也靠在桌前看着值日生，所以我也能看清他的耳朵。不过，之后开始发宣传页，我就看不见他的耳朵了。
分发的宣传页印有保健室的信息。迅速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培养没有病毒的身体”。我握着铅笔把宣传页传到后面的座位后，又重新把视线转到老师的耳朵上。
没多久，老师就正面对着学生。在桌上托着腮开始念宣传页上的内容。
“让我们培养没有病毒的身体吧，很快冬将军就要到来了。同学们有没有感冒呢。特别是三年级的学生们，到了明年你们就要开始参加私立高中的推荐考试。这种时候如果身体不济就得不偿失了。病毒因应它的种类对每个人所能波及到影响也是各种各样的。流感、诺如病毒、RS病毒，这个时期，这些病毒都会异常活跃。……即便如佐佐木老师打了疫苗也会感染的，你永远不知道会在哪里感染到病毒。正因为病毒是肉眼不可见所以才可怕。这个班级是否已经有人感染了流感了？”
“内野上星期已经因为感冒休假了。不知道是不是流感？”
“内野，对呀没看到他。如果只是普通的感冒就没事。……呃、我念到哪里？”
“异常活跃。”
“Thank you。……异常活跃。但是，也不是谁都会感染病毒。那为什么会有人感染病毒而有人不会呢。这个区别究竟是什么呢。……免疫力。听过吧。吉田，你来说明一下。”
“类似于抵御恶劣东西的力量吧。”
“差不多。……免疫力强的人，就能克服病毒。……”
当老师转去看吉田那边时，我一瞬间看到他的左耳，就立刻把它画下来了。然后当他再次念宣传页的时候，这期间有了刘海的帮忙，我又能把鼻梁的阴影画下来。
“提高免疫力的饮食生活……注意每天要摄取三十种食物以获得均衡的饮食生活……这个有点难啊。我一个人生活就肯定做不到了。”
“让女朋友给你做饭呗。”
“牛肉、洋葱，生姜。”
“啊。无视。”啊哈哈，大家都笑了。
老师继续念。
“纳豆、酸奶、这里说这些食材具有提高免疫力的作用。每天有意识地进行摄取。……这种季节很适合吃锅料理。可以吃到各种食材，也能让身体暖和。饭后喝酸奶作为甜点就完美了。还有？诶、保证睡眠也非常重要啊。学习很重要，但不要熬夜。如果体内的时钟凌乱了就会破坏自律神经的平衡，导致免疫力低下。……这里写的都是很重要的哦。如果因为学习而感冒就本末倒置了。……你们有没有听？我在讲很重要的事情。”
这时，我正在给老师的眉毛加粗加黑。虽然一心看着桌上，但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
“……没有听啊。算了。诶、我念到哪了？”
“……导致免疫力低下。”
“Thank you。破坏自律神经的平衡，导致免疫力低下。睡眠不足，不吃早餐，只淋浴不泡澡的人都要注意了。日积月累才能培养病毒无法入侵的身体。与学习是一样的。用一个晚上记住的公式虽然对第二天的考试有帮助但一天过后就忘得干干净净了。不论是学习还是应付感冒的对策，都是通过每日的小小努力才能在结果上获得对自己巨大的帮助。这种指导课时间也是如此。……我想现在认真听我讲话的人 ，也是平常认真听课的人。不仅是上课，这些人肯定在平常也会认真听朋友和家人讲话。……当然，肯定有人希望指导课时间越早结束越好。我不知道佐佐木老师是如何做的，但我觉得指导课时间也是教育的重要一环。认真听老师讲话，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幼稚园也有的啊。遗憾的是，这个班级就是有连这种简单的事也做不到的人。……不只是现在。上课的时候也是。就有某个家伙在我讲着重要的事情时，总是在画我的画像！”
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至今为止我都在忍着，但现在已经是忍无可忍了……”
老师说。
“……呐，好了吧？很让人不爽哦。这张纸和铅笔。首先把纸和铅笔收起来。接着是这瓶水。把桌上这奇奇怪怪的水收起来。”
我听了老师的话想把它们一一收起来。然而拿着纸、铅笔和水瓶的手因为发抖而拿不好。从桌上掉在地上的水瓶，在教室里滚个不停，发出沉闷的声音。
好不容易把它们都放入抽屉后，先生说：“好了。”
“……我现在，虽然让林同学注意了，但我的话是对着你们全部人说的。这种时期，要知道你们的行为会对周围的同学们造成多大的影响，从现在开始好好调整自己的行为。……今天的指导课时间到此为止。值日生，下口令。”
在值日生站起来之前，从后面传到稳重的声音。
“……那个，林同学画的不是老师的画像…..”
我只是低着头，不知道南老师做着什么样的表情。
“林同学画的是外国的男孩子……诶，他的名字是……”
“爱德华·福隆。”这次声音从窗边传过来。
“啊，对，是这个。在终结者里出现的。”
“不管是谁！”
老师打断他的话。
“我说的是在课上画画本就奇怪。釜本，你也是。你也总是看与上课无关的参考书。知道吗，要考虑一下周围的人。……林同学知道了吗。有没有听。喂。有、没、有、听？”
我看着下面点头。
“……好了。”老师说，“知道了吗，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不是画画或者是劝诱宗教的地方。知道了吗。再这样就会把同伴也牵连进去。值日生。口令。”
铃响了。
老师离开教室后，旁边的田所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我说：“别放在心上。”
“他性格有问题。”
“可以去教育委员会告他。”
“明天休息吧。”
“南老师就是自以为是……”
我除了点头也不知道给什么反应。
等周围的人都消失以后，我的眼泪就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了。
本以为没人了，不料小锅还在。站在我面前的小锅用手叉着腰，一言不发地递过来一条印着红色格纹的手帕。
过了一会，等眼泪不再流以后，新村走进教室。
“哇，怎么呢。出什么事了？”
他看着我的脸吓坏了。
“你来做什么？”
“我来接你啊。不是约好了放学后去图书馆吗？……林，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你到一边去。”
“说啊。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你好烦啊。”
“我问林呢。”
听着他们的一言两语，才控制好的眼泪又奔涌出来了。我知道小锅和新村看到我的样子一定会很困扰的，但我就是忍不住。
我突然站起身，接着说：“南老师送我们回去的那一次，在公园里看到的可疑人，他们是我的父母。”
“知道啊。”小锅说，“已经出名了。”
“……我不知道。”新村说，“我真的不知道。这样啊，他是林的父亲啊。”
“不好意思。”
“抱什么歉……。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河童啊什么啊。”
“你傻啊。”小锅说。
“真的。虽然觉得不可能，但看到什么全身绿色，头上还放着器皿。旁边的人还倒水啊，往器皿里面。”
“旁边的人是我的母亲。”
“诶。那是女人？”
“嗯。”
“……这样啊，抱歉。”
“新村是近视的。”
“是啊，我近视的。”
“又黑咕隆咚。”
“对，对啊，黑乎乎的。”
“……我的父母啊，平常都是穿绿色衣服的。”
“……啊，对嘛。”
“头上放着的不是器皿。”
“那是什么。”
“白色毛巾。”
“毛巾吗？”
“用水浸湿的毛巾。把它放在头上，是可以阻挡恶气的。父亲和母亲都信这个。”
“……这样啊。”
“嗯。”
“……是啊。他们信这个……”
新村似乎颇感疑惑那样从我的脸上挪开了自己的视线。我感到自己喜欢上新村了。
“你也是？”小锅问，“信吗？”
“不知道。”我回答。
“虽然不知道，但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没感冒过。我偶尔也会这么做，但不知道。”
“如果是真的话就太厉害了。”小锅说。
我点头。“是啊，如果是真的话就太厉害了。”
“……不过，还是别在外面弄吧，太惹人注目了。”
“嗯。”
“你可以跟父亲和母亲说一下。”
“嗯。”
就这样，我的暗恋结束了。那天，他们也不去图书馆了，陪我一起回家。在回去路上的便利店，新村请我们吃肉包。
事后，我跟新村说如果小锅不愿意结婚的话我可以代替她结婚，然而却被新村断然地说“不行”给拒绝了。接连不断的失恋带来的沉重打击，也就只剩下沉浸在学习里才能让我虚度光阴。幸好在下个月的模拟考试里，我第一次取得了A。
在文件袋里放着的十二幅画像，到了釜本的手上，表面和背面都已经被年号和汉子填满了，最后只待它们充当完计算纸就完成任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