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星人》所展示的世界,多少有点反乌托邦的性质,如果对《使女的故事》有点熟稔的话,或许也挺能理解这本小说的。只不过,《使女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女性群体的战斗,而《地球星人》则着墨于单单一个人身上。正因为从一个人身上着墨,那就很容易产生一种矛盾——妥协(大多数人)还是反抗(少数人)。当世界上的人都屈从于一种价值的时候,那个不屈从的人,要不被逐步洗脑至迫不得已屈从,要不就是拼死都不屈从。
故事的主人公笹本奈月自小就对这个世界抱持不满,感觉生活于这个世界的人都是道具。大人是世界的道具,女人是生子的道具。而奈月自己,也或许走在成为道具的路上。受妈妈的精神压迫,她私底下总觉得自己是有魔力的,这或许也有点为了逃避现实而臆造出来的假想(但谁不会呢,反观我的小时候,我的幻想能力比现在丰富一百倍),不过这个假想推动着故事的发展。且看——
魔法を使っていないときの私は、確かに人間の出来損ないだ。小さい頃から不器用だし、醜い。「工場」であるこの街の人からしてみれば、煩わしい存在だろう。
当我不使用魔法的时候,我确实就是人类的废物。从小就不中用还长得丑。在生活于这条街的“工场”的人看来,我就是令人厌烦的存在吧。
私はこの街で、二種類の意味で道具だ。
一つは、お勉強を頑張って、働く道具だになること。
一つは、女の子を頑張って、この街のための生殖器になること。
私は多分、どちらの意味でも落ちこぼれなのだと思う。
对这条街道而言,我是两重意味的道具。
一重意味是,努力学习,成为工作的道具。
另一重意味是,努力做一个女人,成为这条街道的生殖器。
我觉得自己无论哪一重意味都是够不上的。
奈月的青梅竹马笹本由宇同样地,也认为自己是从另外一个星球来的,于是两个有“共同遭遇又共同嗜好的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了。这种青梅竹马的魔力,在很多小说都会出现,但如何显得不落俗套,其实也很受考验的。至少,这个故事里的情节,非常引人入胜,且让人共鸣许多。
当奈月遭受了私塾的补课老师的性侵,并且向妈妈求救无门后,她“构想”了一个活命的方法,那就是在自己的身体还没被全部毁坏之前,在自己还不想死之前,她要跟由宇结婚,如此,之后死了也无憾。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奈月和由宇“私定终生”,写了誓言,还当真做了夫妻之间会做的事(关于这一点,小说写得非常隐晦,在我看了诸多作者的文章后,我很想说,作者非常善于用隐晦的手法写各种与性有关的情节)。
以下是他们的誓言——
結婚契約書
① 他の子と手をつないだりしないこと
② 寝るときは指輪をつけて眠ること
③ なにがあってもいきのびること
以上を誓います。
笹本奈月 笹本由宇
婚姻契约书
① 不与其他人牵手
② 戴着戒指睡觉
③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以此为誓
笹本奈月 笹本由宇
不巧的是,正当他们裸着身子的时候,被大人们发现了,于是奈月被强行带回家,自此奈月与由宇都没有再见面。不过,被发现的奈月曾做过严肃的表态。且看——
大人は子供を性欲処理に使うのに、子供の意思でセックスをしたら馬鹿みたいに取り乱している。笑えて仕方がなかった。お前たちなんて世界の道具のくせに。私の子宮は今この瞬間、私のためだけにある。大人に殺されるまでは、私の身体は私のものなのだった。
大人可以把小孩当成性欲处理器,而小孩按自己的意思做爱就要被当成笨蛋一样看待。我也只能嘲笑了。你们才是世界的道具。我的子宫在这一刻,还只是为我而存在的。在被大人杀害之前,我的身体都是我的东西。
这当然也是在讽刺老师对她的性侵行为。
不过,自从与由宇发过誓以后,奈月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要遵守诺言,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所以,她的心理活动也大多是这类的描写。且看——
自分を殻に閉じ込めて土の中のタイムカプセルのようにじっと堪え、命をかろうじて未来へと運んでいる。どれだけ先の未来まで命を運んだら、私は生き延びることができるのだろう。
把自己封闭在壳里如同时间胶囊一样掩埋在土里隐忍着,赌上性命去到未来。或许只要去到未来,不管多远,我都能活下来吧。
なにがあってもいきのびること。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
等奈月被带回家,度过了一段被圈禁的日子,后来因为升学,又不得不去补课。当老师再次提出要跟她发生点事的时候,奈雪觉得是时候让自己化身为魔女了。魔女的职责是什么,当然是去除世上的恶人恶事。于是,在见老师的前一个晚上,化身为魔女的奈月把老师杀了。(这个杀害的过程也写得很隐晦)。在“魔女”把老师杀害以后,作者是这么写的,用“金色的液体”代替血。
先生は部屋の中のどこにもいなくて、もう魔女に食べられてしまったのかもしれなかった。金色の液体が、部屋の中に飛び散っていく。
房间不见老师的身影,估计已经被魔女吃了吧。金色的液体在房间四处飘散。
之后,故事转到奈月上了三十岁,并且为了逃避世人的眼光,而选择与一个有同样想法的男生结婚。他们之间只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来到这里,故事也到了另一种趣味,那就是作为大人的奈月,如何与这个世界对抗。
一开始她也想过,要不就干脆屈从吧,这样省了心,还无需痛苦。既然别人能笑着生活,或许自己也可以。且看——
血が繋がっていると言うことや、親戚が集まるのを喜ぶことも、「工場」の「洗脳」の一種だと毛嫌いしているのだ。確かにそういう側面もあるかもしれないが、祖父の遺伝子を引き継いだ子供がどんな顔をしているのかという好奇心もある。夫よりも洗脳が進んで、私は地球星人に近付いてきているのかもしれなかった。
说血浓于水,抑或高兴于亲戚欢聚一堂,都是“工场”的一种洗脑形式,令人厌恶。或许也有这个侧面吧,那就是好奇继承了祖父的遗传基因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样的。可能我比丈夫还要早地适应洗脑,更趋近于地球星人。
私の子宮も、夫の精巣も、きっと私たちのものではないのだろう。
我的子宫,以及丈夫的精巢,肯定都不再是我们的东西了。
それなら、早く脳まで洗脳してほしい。そうすればきっともう苦しくない。皆が暮らしている仮想現実の世界で、私も笑いながら暮らしていけるのだ。
如此,还不如早点洗脑至脑门。这样一来就不再痛苦了。在所有人都生活着的假想世界里,我也能笑着生活。
然而,奈月的丈夫,在这方面是极为抗拒的,虽然一开始的时候,他看起来十分懦弱,可到了最后,才发现他才是反抗性最强的那一位。他催促着奈月带他回老家,如此远离世界;又怂恿由宇跟他们一起承认自己是异星人。既然是异星人,当然是与地球星人格格不入的,所以要为自己的格格不入而自傲,誓死捍卫。且看——
本当に怖いのは、世界に喋られている言葉を、自分の言葉だと思ってしまうことだ。
真正恐怖的是,把世界上正在说着的话,认为是自己的话。
恋人は人間が繁殖するためにつくった脳内麻薬、単なる麻酔だよ。要するに、苦しい繁殖行為を美化するために幻想をつくって、性行為の辛さと気味の悪さを軽減しているんだ。なにかの痛みがあるときになら、この麻酔は使えるかもしれないけどね。今は必要ないと僕も思うよ。
恋人是人为了繁殖而制造出来的脑内麻药,纯粹性的麻醉。总之,是为了美化痛苦的繁殖行为而制造幻想,减轻性行为的辛酸和恶心感。只要有什么痛苦的时候,就能使用这个麻醉药。我觉得现在是没必要的。
所以奈月的丈夫是清醒的,尽管那是悲哀的清醒,但对故事的推进而言,他是一个关键性的存在。他粉碎了奈月想要被同化,被洗脑的心思,也坚定了由宇跟他们在一起的信心。
之后,在与世隔绝地度过了一段时间后,他们三人逐渐进入一个异想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他们宛如就是生活在异星,没有外人,没有沟通联络的需要,无需工作,每天只需要解决温饱,以及想好如何处理两男一女的性欲问题即可。
为了解决温饱,他们到村落那些老人的房子里偷东西,为了处理性欲,他们进行过一系列的讨论,但最终都觉得是没必要的。且看——
二匹のオスと一匹のメスが裸でいても、違和感ではなく安心感が勝った。夫と由宇も、特にメスである私をみて何か特別なものを感じたりする様子はなかった。
尽管两匹雄性和一匹雌性裸着,也毫无违和感,反倒安心感稳胜一层。丈夫和由宇,对于雌性的我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似的。
再后来,奈月的丈夫的父亲找上门了,但他们三人的思想早就脱离现实了,于是把这位父亲以及另外来的人都杀死,并且把他们切了剁了,用他们的肉作菜。故事的最后,吃了地球星人的肉的这三个人都怀孕了,当奈月的亲人找上门的时候,看着他们三人,傻笑不已,而他们已然在拼命的路上拼上命了。
小说的最后,没有一个最终的结局。怀孕的三人,最后是否会被世人以怪物处置,还是如何,不得而知。
虽然《地球星人》里的主角是一位女孩,之后长大为女人,但同时间,也有奈月的丈夫,由宇,也就是说,它的着重点不是女性,而是某一群人。一群与“地球星人”格格不入的人。地球星人是什么,是勤勤勉勉地作为道具生活,赚钱的道具,生子的道具生活的人,任由不公蹂躏的人,以大欺小的人;而奈月所代表的群体是,想要挣脱这个怪圈,想要为自己的身体负责,为自己的安全负责,保护自己的弱小的人。我想,这个对比,尽管不是出现在小说里,在现实也不少见吧。世界的规则,社会的价值观,有多么统一,隐藏于统一之下的混乱和矛盾就有多么的激烈。作者对人物的异化,给事物以隐喻,或许也是为了引起读者的思考吧。
还有一点,故事里不仅仅表达对女性角色的不满,也表达了男性对男性角色的不满。奈月和奈月的丈夫就是这两个的代表。他们都不愿意充当世界的道具,都不愿意遵从社会的意愿。他们伪装,粉饰,逃避,都是为了保护心中那一丁点的自由。当他们三人聚在一起,一起为了共同的目标而阔出去的时候,也早已把性别抛诸脑后了。在他们所希冀的异星上,肯定没有因为自己的性别而不得不做什么事的要求,他们同化成一类人。
有时候我也会想,自己被什么样的故事吸引,或许从另一个侧面也反映了这是一个亟待反思或解决的问题,且不说这个问题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还是社会环境显露出来的。感叹于厉害的作家总能把握这一点,于是把故事写出来了。这种敏锐,锋利,深度,着实让人敬佩的。
要说社会需要什么样的小说,或许就是在这个当下能反映社会问题的,为揭露矛盾,为激荡人心,为挑衅固有观念而存在的小说。
在这里引用一段对作者村田沙耶香对作品的解读,或许能对她对写作风格多一些了解。
セクシャリテイを感じさせない相手と共存することで、彼女たちはまるで、自分が生身の女であることを拒否しているかのようだ。他の村田作品を読んで見ても、そこには女であることの強烈な拒絶が感じられる。たとえ男女の性交が描かれるものだとしても。表題作の「私」の、雄雄しさをまったく感じさせない先生に対しての情動は前述のように性欲や母性といったものではなく、むしろそれを打ち消そうとしている行為みたいだ。まるで、女性性というものを徹底的に痛めつけようとしているかのように。
自分が女であることに喜びしか感じたことがないという人は幸運だ。しかし女である肉体を厭わしく思い、汚されたように思い、だけれども清潔に生きたいと願う魂は、どうやったら満たされると言うのだろうか。汚濁だと感じる何かを内包したまま、人は清らかに、幸福に生きることができるのだろうか?
心と体、女性と現実社会の関係性は、著者のほかの作品でも大きなテーマとして扱われている。
与无法让人感受到性别的对象共存,她们就像在抗拒自己作为活生生的女性一样。从阅读村田的其他作品来看,也能感觉到她们对作为女性的强烈拒绝。譬如在男女性交上的描写也是这样的。表题作(指另一本小说《授乳》)里的“我”,对毫无雄性可言的老师,如同前述一样,完全没有性欲和母姓,毋宁说是否定的行为。仿佛,是给女性性这种东西以强烈的打击。
对自己身为女性只感受到欢喜的人是幸福的。然而对于认为作为女性肉体是厌恶的,肮脏的,但仍然希望能纯洁地活着的灵魂而言,要怎么样才能获得满足呢。把感觉到的污浊什么的包裹起来,人就可以明朗地,幸福地活着了吗?
心与身体,女性与现实社会的关系性,在作者的其他作品里也是被当成重大的主题对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