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想着怎么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脑海里只浮现出一句简单的话,那就是——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何曾背叛过自己。
《更級日記》是菅原孝標女的回忆日记,多半在她五十多岁的时候,感念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独生活而回想过往,以一种省思又纯粹的笔触袒露自己的心迹,从少女到老年,一段一段地记录下自己的人生历程。日记本身的篇幅并不长,一段一段的文字凝炼得让人怀疑,人生不该这么凝炼的,可读着也能感受到,她记录的便是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生片刻。
谈到平安时代的女性作家,菅原孝標女肯定也会被提及。一如别的作家都有自己「传说」,她的「传说」便是在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因为跟随父亲的任命住在远离京都的「上総」,为了能尽快回到京都,为了能读到更多更多的物语,她给自己造了一尊与她一般高的「薬師仏」(可能是画画的),然后每天都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毕恭毕敬地对着「薬師仏」祈愿,希望「薬師仏」能回应她的愿望。
这里的「物语」,皆是她从继母和姐姐的口中听来的,充满想象与魅力的存在,其中也有《源氏物语》的印记。她只听到了故事的部分,却对光源氏心心念念,自小便认定了光源氏是她喜爱的男性。
等到她十三岁那年,父亲的任期届满,一家人终于可以回都了。她也带着对物语的万分期待回家。从「上総」到京都的路程,几乎横跨大半个国度。回到家后,她便迫不及待地央求母亲给她找物语,找物语。在亲戚的帮忙下,一位在宫中侍奉的女官给她送来了美丽的礼物——装在砚盒里的物语册子。很快,这些物语册子也被她读完了。内心仍旧渴望不尽。
不久,曾给她带来无限温暖和物语启发的继母因为与父亲的关系不和而离开,她倍受打击,内心悲伤不已。
母亲见她意志消沉的模样,为了使她振作起来,便四处给她寻物语。终于,有人给她送来了足足五十多卷的《源氏物语》以及其他物语。她高兴坏了。这是她盼了多少年,祈愿了多少年的梦寐以求之物。尽管已然知道部分,她还是从头读到尾,耽溺其中。她相信光源氏和熏君在这世间是存在的,而自己也会成为如被光源氏喜爱的夕颜,以及被熏君喜爱的浮舟一样的人。她的心,她的心思只有物语,飘飘然如虚浮于世,以至于她在梦里,都梦见有僧人告诫她说「尽快学习【法华经】的第五卷吧」。
以上可谓是她的物语追梦之路。到此,她深爱物语,深爱《源氏物语》,深爱自己的梦。
她甚至想过自己的将来是这样,自己如浮舟一般生活在在深山里,日日与花,与红叶,与月和雪同过,不时与人互赠信文,一年只一回,风姿容貌,身份高贵如光源氏一般的男子会来与自己见面。
仿佛中了物语的毒一般,她对人生的想象和渴望都来自于她深爱的物语。如此,不得不说她纯粹得可爱,也不得不感叹她真诚的坦白。
然而,这是她回忆里曾经无比「天真」的自己,实际是,在她的日记里,自从她的姐姐在她十七岁那年因产子而离开后,她便开始了勤恳的修行生活,不定期到社寺里祈福。再后来,她的人生完全远离了她的梦。没有光源氏,自己也没变成浮舟。人生的一连串的事件如,父亲因再度任命而不得不单身出行;四年后盼到父亲安全归来;母亲出家;自己单身时间太久而被推荐当女官;无法适应女官生活但也把它当成生活的消遣;再后来(33岁)与能带给自己稳定生活的男人结婚,生子;丈夫离世;自己又回归一个人……都仿佛在告诉她,物语世界与现实世界是不相容的。
在她后期的日记里,时不时地她都会提起自己曾这样沉迷物语是多么不切实际的事,带着些许悔恨的意味。然而,若细细品味她「选择」写下的日记,会惊奇地发现,关于她与丈夫如何相识,如何相爱,以及与自己孩子的相处,几乎鲜有提及。仿佛她的婚姻生活于她而言不是重要的,是否,在她心中,物语仍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她的丈夫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光源氏。
即便在她的笔触下,她曾不止一次想要否定物语,想要坚定自己修行的心,然而,物语早已融入她的血液里,融入她的和歌里,融入她的文字里。按照译者的注释,日记里有很多处向《源氏物语》致敬的地方。于她而言,如生命如梦一般的《源氏物语》,她怎么可能轻易忘记呢。一风一雪一月一山一橘,在她所看见的风景里,物语早已是她呼吸的养分。
日记里还提及她的许多梦,而这些梦几乎都与她想要修行的心,想要到达的生命之「彼岸」有关的。在某些时刻,她或许想要平衡物语与修行这两股力量,通过忘却前者而强化后者,然而,修行本不是立竿见影的东西,人生中的许多矛盾,许多不解,许多悲伤,也不是想要平静就能平静的,除非真的远离俗世。我想,她是愿意把修行当成她信念和生活的一部分的。因为她也经历了许多人生的无常,离别,痛苦与伤心。那些在物语里找不到安放的东西,那些生活里感受到的空落落的不安和孤独,总要有它们可以寄托的所在。不论她曾多么想要否定或怀疑物语于她的意义都不是紧要的,因为不论她信或不信,物语早已是她人生的部分,而这部分甚至不需要刻意的修为,它早已在她的体内留存与发酵。
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何曾背叛过自己。在她人生中,任何一个黑暗或悲伤的时分,在她想要咏歌的每一个瞬间,那些物语曾赋予她的美好,都如光一般,照亮她,熠熠生辉。
*
她鲜有地在日记里记录下她从「上総」回都的旅程,总共十三篇文字,想象这都是她少女时期见过的风景,而这些风景都一一刻画在她的心里,那些在她看过的物语或学习过的和歌里出现的地名或风景,都因为这段旅程而得到具象化的回忆,如此这些都是无可取代的体验。因此,在我读来,她自身咏的歌,也颇有种浑然天成的美感,仿佛毫不费力似的,景与物与情都能契合般融合与相衬。
她对她所生活的世间,自然,距离都有独自的概念,而不是空泛的想象,因而,她的歌,予人一种触碰得到的真切感,纯粹感。
以下摘取部分日记里出现的和歌。
*与继母分别时互赠和歌
分别的时候,继母跟她说等到梅花绽放的时候,就会回来看她的,然而,她等啊等啊,等到梅花都快谢了,继母还没来。她便折了一枝梅,给继母写信。
她「頼めしをなほや待つべき霜枯れし梅をも春は忘れぎりけり」
「你跟我约定说等到梅花绽放的时候就会回来,我等得无比焦急,是否还要等下去呢。因霜枯萎的梅似乎忘了春天那样还在执着绽放哦」
继母「なほ頼め梅のたち枝は契りおかぬ思ひのほかの人も訪ふなり」
「还是等着吧。尽管我来不了看你,如同古歌里出现的等到梅香盈枝的时候,没有约定好的,让你出乎意料的人也会来见你的」
*与分别许久的友人互赠和歌
她「絶えざりし思ひも今は絶えにけり越のわたりの雪の深さに」
「昔日未曾熄灭过的友情之火,如今也熄灭了吧。多半被你所在的越前国里的深雪给埋没了」
友人「白山の雪の下なるざれ石の中の思ひは消えむものかは」
「埋在越前白山深雪下的小石,火就在那里燃烧着、——我的友情之火,怎么会熄灭呢。我一直都在想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