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陆续续读了好几本写《源氏物语》的书,每一次沉浸其中的时候,某种若即若离,忽远忽近的心情都会袭上心头。
仿佛我所钟爱的源氏世界只存在于文字里,一旦我的眼睛离开文字,它就飘远了,而事实也是如此,然而,当我的内心与物语里的人事物共情的时候,它们又活在我的身体里,随我走动,随我静止。
第一次读它的时候,惊奇与赞叹占据心头,第二次读它的时候,已然深深感觉到它的悲剧因素。如今,除了它的美,物语本身对我而言仍是悲的基调,可这种悲不会让我想要远离它,反而觉得它有种亲切感。心里会想,存在与毁灭就是这样轮回的吧。
有个时刻,我在心里把它与《红楼梦》给予我的感情对比起来。某种程度上,它们都在讲述一种盛世后的败落,可它们的核心不太一样。在我看来,《源氏物语》更像是在述说一个个人的历程,不论每个人得到什么,失去什么,他们都是一个人,而《红楼梦》,尽管也在讲述一个个人,可他们都因大观园而在,又因大观园而去,他们的生存灭亡都像捆绑在一起似的,难以剥离开任一个人而谈论一个人,而这又是另一种悲哀。这种带着集体存在性的悲哀,若察觉起来,又是无比深远的事。
在我没有阅读那么多讲述《源氏物语》的书以前,我心里有很多疑问,诸如,光源氏与紫之上是完美的关系吗?紫之上是物语里最完美的女性吗?为何六条御息所成了妒忌心最强的人,还一次又一次化身为「物怪」?虽说很多人没有拒绝光源氏,可拒绝他的人是怎样的存在呢?在「宇治十帖」里,为何大公主宁愿死也不接受熏君?为何看似并不高贵也不完美的浮舟成了中心人物?为何女性身边的人会「陷自己的主人于不义(让别的男人靠近)」,主人与女侍们之间的信任看似牢固又脆弱……如此这些,到现在多多少少都得到一些解答。
当我的疑惑渐消,而慢慢得到一幅更大更清晰的关于物语的图景时,我感觉到的不是兴奋,而只是一种释怀。当初我看它,是夜空铺满月光的满盈盈的美,朦胧又绚烂,而如今看它,更像是满盈盈的光都被收纳起来,夜空里黑漆漆的,仅有月亮,它独立又清明。
当一个疑问不再是疑问的时候,并不是说疑问完全不存在,它还有可能带出新的疑问,可新的疑问,也总会有它消融和转化的时候。
当初我十分在意,想要了解紫式部是怎样的人,以及《源氏物语》真的是她一个人写成的吗?在我读了一些假说后,我感觉这个问题变得不重要了。既然这部物语是时代的产物,它必定与当时正在发生的许多事有所关联。可能现实里发生的什么事,现实里什么样的人都被融入到故事里。光源氏这样一个绝世无双的人,多半是很多个不同的人的集合体,他带着作者赋予他的使命出现在物语里。如此看来,物语里的每个人,都是带着某种使命存在的,就连让柏木瞧见女三宫的一时玩耍的猫,它都是带着使命的。既然各有各的使命,就无需计较使命的高低贵贱。要知道,当初这部物语的读者不是千年后的我们,而是与作者身处同一时代,甚至生活在同一圈子里的贵族人群。
现在想起来,物语里的很多女性,她们的选择都限于自己身处的屋子里,无论她们在屋子里的活动空间多么宽阔,空间都是限定的。在限定的空间里,她们倾听男人,接受或拒绝男人,她们出家或死亡,都在这个窄小的地方里。细究起来,看似幸福完满的紫之上,除了参加祭典以及后面陪伴明石中宫进宫以外,她是完全没有出过门的。她们的苦闷,寡欢,郁思,思考,乃至于可能得到的快乐,都是在限定的空间里发生的,这在我看来多么不可思议,可当时,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寻常事,而物语里令人惊讶的地方在于,在末尾,出现了浮舟的投河自尽,她哪怕冒失,可她竟然走出家门,这种决然,毅然,在当时看来,或许已经到了震惊的地步了。 物语里没有写她是如何一步步走出家门,走到河边,然而到她被发现的时候,她已经远离她住的地方很远了,可以说完全迷路了。这是她与别的女性完全不一样的地方。不论她在感情上多么被动又懦弱,可这一点,仿佛让人看见了某种未能被定性的觉醒。在当时,自杀几乎是不被允许的,而走出家门自杀这种举动,也肯定不会是贵族的人会做的事,而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恰恰让一个不是贵族也没有深思熟虑的女性做出来了。倘若浮舟的使命是重要的,她或许就在撼动某种既定的社会规范,多么厚重的藩篱都困不住她了。
我说它的悲,也多是基于女性命运的悲。被喜欢的,不被喜欢的;幸运的人,不幸运的人,她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是孤独的。那种孤独甚至拥有历史的穿透力,与当今的某种孤独意义存在共性。个体的孤独,在物语里体现得很充分。我所说的「孤独」,不是单身的孤独,而是她们在需要一个人面对自己内心的时候,她们是孤独的,她们的心思无可诉说,她们独自愁思,独自流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个人的那种孤独。正是这些地方,让人感觉里面的女性,各有各的美。她们不是光源氏口中轻飘飘的一句好与不好,而是个体所拥有的真实和各异。若是明了她们,物语的可读性和可探究性也变得更加深邃了。仿佛,光源氏不是主角了,她们才是主角;不是光源氏遇见她们,而是她们经过了光源氏之所在而留下痕迹。
如同我在疑问里提到了,我对促成物语混乱的女性身边的女侍们(乳母,乳母子等)仍旧抱有好奇,为何她们会「出卖」自己的主人呢。比方说女三宫身边的小侍从,她听从柏木的话,带他去见女三宫,这于她而言有什么好处呢,除了置所有人于不义以外,她并不会获得什么财富或名声,甚至还会因为事情败露而得到惩罚,为何要冒险呢。难道说是一种无聊的消遣,甚至是一种仿佛自己也可以玩弄他人的得意使然?
「无常」虽是一种论调,可它在物语里,乃至于在我阅读与平安时代有关的书里,它都显得很让人信服。这种「无常」,不是人会不经意地遭遇变故或意外,而是人生而为人所不能违抗的命运之定,不论是不可预期的死亡,还是有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它们都是无常。看着物语里的人一个个出家,心不可能不受触动,这种触动不是说出家多么令人恐惧,或是我也有远离俗世的想法,而是它在告诉我,原来人生仅是如此。不论多么繁华富贵,多么璀璨幸福,多么不幸受苦,一旦出家,便一切归零了。原来每个人都会有一切归零的那一刻。原来执着可以完全没有执着。原来失去可以是一瞬间的事。原来孤独是这样的决然与苍茫。
原来身处这个世界,当一个人,可能只是一个梦。有时候想到这一点,都想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