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时代的书,一本一本读下来,没有耗费心力的意思,相反,每每捧起它们,都感觉自己闯入别样的世界,时间与空间,乃至人的情感都是新鲜又原始的。
说到和泉式部,自然联系到紫式部,她们是同时代的人,也曾一起供职于中宫彰子的宫中,算是朋友伙伴的关系吧,只是她们的情感经历颇为不同。与谢野晶子曾评价道,「和泉式部日记」是和泉式部受紫式部所写的「源氏物语」的刺激(鼓励)而写的,她想写与「源氏物语」不一样的东西,那便是她本人与皇子间真实的恋爱故事。
「和泉式部日记」虽被「命名」为「日记」,可实际读起来,更有物语的味道,也可能受到翻译者本人意旨的渲染。比方说,我读的这本书,作者翻译了一系列平安时代女性所写的作品,包括「紫式部日记」、「更级日记」等。他的翻译意旨不是沿着原文的逐句翻译,而是在原文的基础上扩充,丰富,以此让文字和画面都变得更有想象性和具体化。
在为尊亲王意外去世一年后,身为为尊亲王的弟弟敦道亲王意识到和泉式部的存在,并开始慢慢靠近她。一开始,和泉式部抱着怀疑和不安的姿态回应敦道亲王的问候和喜爱,可渐渐地,她也逐渐喜欢上这位优秀的人。从共同思念和分享对为尊亲王悼念之情,变成两个人之间纯粹的试探和吸引,便是两人爱情的萌芽和深化。
他们颇有情侣间你来我往的各执一词。一方面敦道亲王十分在意和泉式部的名声,总觉得她是多恋人的人,自己算不上她最爱的那一位,而她迟迟不肯表露的真实情感也成了敦道亲王心中的刺,他嫉妒又无可奈何,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面对敦道亲王的责难,和泉式部是处于劣势的,一来,身为那个时代的女性,自己的名声不是自己造就的,而是经由别人乃至于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的三言两语形成的,自己没有办法反驳,她不可能跑出家门为自己辩护,只能默默接受;二来,考虑到自己与亲王的身份区别,她不得不直面自身的卑微。她唯一能倚仗的东西是自己和歌的能力,而这也是亲王倾心于她的地方。所以,整本书,最美的亮点便是他们两人一来一往的和歌赠答。
很多时候,他们都是从清晨开始互相写信,直到日暮。他们把情感化作文字,消融在歌里。风声鸟鸣,枫雪晨暮,都为他们唱和。
看似不自信的敦道亲王实则主动又爱意满满的人,因为此,他总能在许多微妙细小的地方打动和泉式部,进而打动读者。其实,这一点我在别的书里也读到,就是谈到如何开启话题或更好地拨动对方的心,敦道亲王是极好的范本,那便是「想别人所想的」。很多次,当下起雨了,起风了,或者月亮温柔洒满地的时候,敦道亲王的信都会来得恰如其分,询问对方这一刻的心情是如何的。尽管两人此刻不在一起,可共享着同样风景的两人,何尝不是在一起,何尝不是一起感受着景色的美妙变化。心与心的连接,便是这样悄悄然搭建起来的。
比方说——
「大方に五月雨るると思ふらむ君恋ひ渡る今日の長雨を」
(今天,粒粒分明的五月雨下个不停。这个雨,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那是我想着你,无法与你见面的泪水,化作雨,落在我与你共同生活的世界上。)
每每这种时候,和泉式部都会被打动。因为最初的她,一心想要逃离这个俗世,想要「出家」,而敦道亲王一次又一次来得及时的关怀和关爱,都让她想继续留在这个俗世,留在这个可以与人谈情说爱的地方。
读着他们的和歌,总能感觉到的是,敦道亲王温和,有礼又包容的态度。不论和泉式部表露何等悲伤或低落的心情,他都能把它兜住,继而用更加温柔的语言回应它。
比方说——
「夕暮れは誰も然のみぞ思ほゆる待ち詫ぶ君ぞ人に増される」
(确实,如你所言。不仅仅是你,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到了日暮时分都会被无可明状的寂寞感所俘虏。然而,「等得腻烦」这种心情,像你一般能把它优美地吟咏出来的人几乎没有。所以,你能感受到的物悲之情,也是普通人所无可企及的极具穿透力的情感吧。)
那个年代的人,两人会面几乎都在夜晚,除非是夫妻,不然男人鲜少能见到女人的真实容貌。在书里,敦道亲王试过在白天看望和泉式部,女的一方担心亲王见到自己的素颜后会不喜欢了,害羞又忐忑不安,然而,会面过后,敦道亲王又送来抚慰人心的信。
「人はいさ我は忘れず日を経れど秋の夕暮れ有りし逢ふ事」
(世间有许多健忘的人,可我绝对不会忘记。不论时日如何变幻,在那个秋日黄昏,见到你的容颜和样子所给予我的深深感动,难以忘怀。)
令人欢喜的是,故事的末尾赋予了一个完满的结局,仿佛漫长又艰辛的爱有了终点。敦道亲王排除万难把和泉式部接到自己的宫中,让两人能安安稳稳地度过安静又能时时见到彼此的生活。尽管快乐的日子也不长,可在他们的生命长度里,爱情完成了它的使命。
在这一刻来临前的两人间的和歌赠答,也是我读着尤为喜欢的。
比方说——
「我一人思ふは思ふ甲斐も無し同じ心に君も有らなむ」
(我爱你。然而,我一个人在远方苦苦思念着你也是无果的。我的心与你的心始终无法在一起。我想,我们两人若能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心就能合二为一。快点,一刻也不要迟疑,来我的地方住吧。)
「程知らぬ命許りぞ定め無き契りし事は住の江の松」
(什么时候死亡会光顾,或是无可知晓的生命,才是我们无能为力的无常事。然而,除此以外的事情,在我们活着的时候,都能因应人的意志而创造出来。请相信,我与你约定的「永远的爱」,如同知晓寿命长度的住吉的松一般,永不褪色般存续恒远。)
在冬天雪景下的一次和歌赠答,也是让人浮想联翩不已的。在挂着雪的木枝上捆上信,敦道亲王的信送到女的一方。
「雪降れば木々の木の葉も春ならでおしなべ梅の花ぞ咲きける」
(下雪了,枯木枝上,还没有萌出树叶的新芽,也就是说还没到「春天」,然而,枯木枝上一样开出了白色的梅花。)
其实,这是雪落在枝上形成了花的模样。把木枝接到手上,雪就纷纷掉下了。对雪说不出缘由般喜欢的我,这个场景堪称我的最爱。
*
怎么写都写不完。读的时候感受还没十分强烈,这么一写,一回顾,余韵悠长,让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