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逝的时间 – 艺术家宫永爱子
在京都
阔别时日再与宫永爱子见面，是在2022年5月的京都，在喧闹的寺町通走着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爱子向我挥手。爱子如同伶俐的小学生一般和我打招呼，乐呵呵地笑着，明明比我大些，却显得比我小。
尽管不是经常与爱子联系，可感觉每回见面都无需开场白就能说起话，形成这样的会话节奏。最近的联系是，爱子有艺术品在罔山的艺术祭展出，因为研究而读了江户时代的宿场町的大福帐，里面记载了笃姬爆买包子的事，她在LINE上跟我说了这件事。买了两日，还有个数留下，第一天买了一点吃着觉得好吃，第二天追加着买了许多当手信。
在下着小雨的寺町通走着，是为了再次造访一家在六、七年前曾与爱子一同到过的牛肉火锅店。真理子在那以后来过这里吗？没有呢！一边说着，一边踩着吱吱作响的楼梯上楼，那是颇有趣味的令人怀念的单间，我们围着朱漆的六角形桌子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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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宫永爱子的展示，是2009年。当时我是大学院生，处于初次写小说又不写小说的时期。那时经常到不冷不热，只要进去了就能待上几个小时的美术馆。在六本木的国立新美术馆里举办的群展，里面的一室是宫永作品。那里堆满了宛如麦芽糖般发光的厚重的和式柜子，往抽屉里面看进去的话，里面放着发白光的鞋子，和闹钟。只是轻轻看了一眼，那些东西像是沉睡了好几百年似的。半透明的，眼睛分辨不出它们是柔软的还是硬的，惊叹不已，绕着它看了无数遍，心被它勾了魂。看解说词知道，它是用樟脑丸做成的。那是放入衣服箱子里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结晶，看起来就像霜柱，鳞状的结晶，做成了日常事物的模样。覆盖着抽屉的亚克力盒子的表面散发着结晶。虽然只有轻轻的一点，然而靠近它，就能闻到晾晒衣服时散发的气味。
樟脑丸遇上空气，结晶就会挥发，至此集合的做成瓶子和鞋子的东西就会逐渐崩溃而变成薄片状。在空间里面改变形状。乍一看，像是于此存在的东西瞬间消失了一样，然而，与其说是形状没了，不如说它是改变了形状在抽屉里存在着。非常有趣。
在柜子的旁边，像是输出茶叶时使用的简易制作而成的木箱子堆满至天井一般高，那里放着几个陶瓷的茶碗。那是涂了釉药的陶瓷，时不时觉得，能听到一种往茶碗里倒入热水时，叮，这样令人心情愉悦的声音。那是与陶瓷振动时发出的响声，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响起，若凝神静听，就会打扰了作品鉴赏。展示空间的空调音，人们的脚步声，说话声，呼吸声，在空间这个地方流动的所有声音，突然变得清晰无比。原本是杂音的东西也突然变成崭新的声音。叮，那不是只能让人听到这个贯入音的作品，而是让人能沉醉在这个时间里的全部东西。
因为这个认识了宫永爱子的作品，之后，虽然买了杂志，也看了别处的展览，然而创作作品的人是怎样的人呢，对爱子，完全意识不到性别，也不知道年龄。
与爱子初次见面，是2011年。我与新潮社的人到Mizuma Art Gallery，正好是爱子个展的正当时，在那里与她打招呼。那时的寒暄是初次见面的，她谈起作品由来的样子看起来也如小女孩一般。由金木犀的叶脉做成的如同宽广的航路地图一般像布一样的作品从很高的地方悬吊下来，在那中间笑吟吟的可爱的人正是爱子。
之后，与爱子在派对上见面，一起吃饭，当时还有一位朋友，不知道是怎么展开的，三人一起吃了鳗鱼。在吃鳗鱼的过程中，我想与爱子说更多的话，虽然不记得在那顿饭期间说了什么，然而在阴暗照明的屋子里，把鳗鱼吃个精光。尽管没到深夜，然而也十分晚了，没有提去第二间店的话就分开了。说了再见后，朋友就坐出租车离开了。之后的事都不太记得了，可能是在等另一辆出租车吧，爱子也一起，站着说话。爱子平常是住在京都的，啊啊，真想跟她说更多的话，想和爱子两个人吃饭，我暗暗想着。
再去喝一杯怎么样呢？会喝酒的人的邀请方式真的轻松自然极了。这个时候，不会喝酒的人就有点困难了。爱子说，今天，品牌方给我预定了令人惊讶般一生只能住一次的高层酒店，窗外的景色非常漂亮，想和真理子一起欣赏。诶，太开心了。就这样，我们一起坐上出租车。嗖地坐上电梯，到丽思卡尔顿的四十八层，连天空，也打扰到了。
开了门，没有亮灯的房间，蓝黑色的，一面巨大的窗户，只能看到薄灰色的白雾。氤氲着，发着柔和的光。为防避飞机的探照灯在什么地方亮着，在云层中央反射着光，非常耀眼。大厦太高，是雨云中间的房子，这样反射着水分，光就变得更加熠熠生辉了吧。房间看起来就像爱子的作品，一边说着，美极了，一边靠近窗户，明明是别人的房间，却自如自在地坐在松软的沙发上。在雨云之间，没有亮灯，两人坐在一人沙发上，说话。就想一起看呢。爱子的模样，逆着光映照着，看不清脸庞。虽然说着创作的事，却只留下愉悦交谈的感觉。接近黎明的时候离开酒店。不行哦，没有亮灯，也没有沏茶，爱子笑着说。乘电梯到楼下的时候，才意识到喉咙干干的。
时不时，我会想，爱子和我，此刻也在四十八层的酒店里说着话吧。那件事，就如此刻正在发生的事一般，浮上心头。每次与爱子见面，我都觉得，另一个爱子和另一个我，此刻也如此这般在酒店里说着话。与现在的我们不同的两人，那个时候的两个人一直在说话。那是无论何时也不会消逝的时间。无论何时都在某个地方，那时候的我们，在云中央，静静地说着各种话。我甚至觉得，那个时候，已然说着此刻我们正在说的话。
新冠以后的见面是在有阳台座位的喫茶店里，我们一边说着话，一边下单。把恭恭敬敬又绉绸似地堆叠起来的肉端过来的女性，帮我们做牛肉火锅。店长对烤肉的方法非常严格，听闻偶尔会有突击测验。
这间牛肉火锅店，是几年前，爱子跟我说，真理子，我们去吃牛肉火锅吧，带我来的店。三嶋亭。一边感叹着这真是非常有名的店呢，一边吃牛肉火锅。是一家有着许多相似房间的店。白砂糖撒在铁锅和牛肉的上面，吃着甘辛美味。太好吃太好吃了 ，这么说着的时候，爱子告诉我，可能怀孕了。正处于能听到胎动又听不到胎动的时期。有孩子也不错吧，正是在我听爱子说这句话不久后的事，非常惊讶，可想着爱子正要说重要的事就理解了，心乱乱的，那晚变成了庆祝的夜晚。
数年前吃牛肉火锅的爱子，我与她一同在伏见稻荷的庭院里散步，她说孩子的事完全没想过呢，一副艺术巫女的心境。那时候的爱子也在某个地方一同惊讶着吧。
从牛肉火锅起，过了将近10个月后的初秋，孩子出生了，那时候我也去了京都的产院。拼尽全力也无法顺产，只能剖腹的爱子，脸色苍白般躺在床上。在新生儿的脖子能立起来又立不起来的时候，她到我东京的家里，一不留神我把小孩掉在地上。吓了一跳，爱子笑着说，哎呀，掉下来了。
爱子出生于从明治期起就做陶艺作品的家。听说宫永东山的东山，是友人幸田露伴起的名字。现在的东山先生是爱子的父亲，创作美丽的不可思议的几何学模样的立体。在老家，家族的作品，砰砰，就像孩子的玩具一般到处都是。从窗户里能看到，爱子的父亲用硬纸板创作立体的痕迹，可为什么旁边又放着新鲜的蔬菜呢。
从前去拜访的时候，爱子的母亲送了我手作的水無月（和菓子）。白色与红豆紫色混合而成的羊羹一般的食物，爱子的母亲说，是水無月的缘故，该是在前不久的六月吃的东西，可难得一回，就特地做了。
爱子生孩子不久后，我也有那么一瞬间怀孕了。是意料之外的事，狼狈不堪，联络了爱子。她捏了饭团，带着孩子，到了妇产科旁边的喫茶店。那时候，我也没有不想要孩子的想法，因为是和喜欢的人有的孩子所以也没有不生下来的选项，可尽管如此，比起高兴，更多是困惑鼓励着我。可不久后，因为染色体错误而变成稽留流产的时候，悲伤是完全没有的，只觉得这件事，挺可悲的。在受精卵有心跳以前就停止活动的稽留流产，六个怀孕的人里就会有一人会体验到，比起自身经历，诶，这么多人会流产的吗，这个事实更让我震惊。我的孩子，早已不存在我的心里了。倘若从中能长出什么来的话，狗，猫，或拥有漂亮胡须的龙也不错。布制玩偶也好。如此想着，也发现自己到了若想要生孩子恐怕自然妊娠是比较困难的年纪。
我们说着往事，大饱口福牛肉火锅。一边说着肚子不舒服一边踉踉跄跄地下楼，碰到了爱子的女儿。从后面看着她迎接从学校回来的孩子。爱子跟撑着伞与朋友们走在一起的孩子说，今天一起回家哦，周围的孩子不情愿地说，为什么呀？我们约好了一起回去的。爱子回应道，今早忘了说了，不过今天有工作哦，所以一起回去吧。一起放学的孩子仍旧不乐意，这样太随意了。确实如此。
和爱子一同上了二楼，她说这里有正在创作的作品。太可爱了。胖乎乎的玻璃制作的小狗。白色的长毛狗，泛着半透明的光，就如从前在酒店的窗户上看到的一般朦朦胧胧。这是祖父创作的，虽然没有壁龛，但却是可以作为装饰的陶瓷摆设的铸型。动物，穿和服的女人，各式各样的铸型在沉睡着。她说，若是看我们家里的收藏角落，会看到惊人数量的铸型在睡着觉呢。不复存在的人留下的东西，爱子往里面注入变成液体的热乎乎的玻璃，与时间交流。在白色狗狗的身体里，漂浮着许多气泡，冷飕飕的可爱极了。祖父，曾祖父，京都的时间，看起来他们都变成了气泡。白色狗狗的内里，看起来发泡似的嘶嘶作响，发出新鲜的音。
（完）
